地道风波
大约一九八〇年,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小学发生了一件大事。
四个学生瞒着家长和老师,自发组织,在村东头的东沟里挖了一条地道,说是要发生世界大战,所以他们提前挖好地道,随时准备躲进去。
这件事是王若周组织的,参与人员还有张建禄、张建海和李现奎。除了李现奎是我们班的,其他人都是五年级的学生。这几个人学习都一般,平时喜欢探讨国际形势,三句话不离苏联、美国和日本,似乎每天都对世界大战充满期待。
他们产生挖地道的想法,我认为主要是受了电影的影响。粗略统计一下,我们当时经常看的与地道有关的电影就包括,《地道战》、《平原游击队》、《红色娘子军》(南霸天通过地道逃跑)、《上甘岭》、《红孩子》(红孩子们以天然洞穴为屏障开展斗争)。地道在战争片中总是被渲染得充满浪漫色彩,在地道中,主角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得心应手,而敌人则变得愚不可及、滑稽可笑,所有的以弱胜强、出奇制胜似乎都与地道有关,地道让残酷的战争变得妙趣横生,充满戏剧性。
难怪,小孩子会产生模仿的想法。
在农村,人们经常挖地瓜井,用于储存地瓜。所以他们对挖土作业都有一定操作经验,家里也都有现成的挖土工具。
地点定在东沟,是王若周经过长期踩点后做出的决定,这地方最大的优点是隐蔽,从村头的平地通到沟底,只有一条很陡峭的小路,除了放羊的,一般人都不知道这条路的存在。这样的地形,将来一旦鬼子进村,可以保证不暴露目标。更重要的是可以保证挖地道时的隐蔽性,不然,事情一旦败露,挨一顿揍倒不要紧,关键是地道也就只能半途而废了。
晚上,他们带着短把儿的镢头和土筐,打着手电筒,悄悄下到沟底。煤油灯闪烁着微光,照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四人光着膀子,汗流浃背,每天坚持挖到深夜才收工,然后悄悄回家睡觉,第二天若无其事正常上学。
白天课余时间,四人经常避开众人耳目,在不引人注意的地点,召开碰头会,交流情况,安排下一步工作。曾几何时,他们还是口无遮拦的少年,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谈论国际形势,这是多么幼稚!而今他们已经学会保持沉默,目光也变得沉着犀利,坚定如铁,时时表现出使命担当的力量。经过一个月的秘密作业,地道已经颇具规模。我们班主任曾经陪同校长专程去东沟参观过,据说当时的主巷道足有十五米长,主巷道一侧,还并排挖出三个侧室,每个侧室都有四五平方米,洞的整体高度足够成年人弯着腰自由出入。
为加强保密工作,他们设计了行动口令,上句是“深挖洞”,回答是“光脊梁”,这显然是对“深挖洞、广积粮”的化用。虽然口令并没有真正发挥作用,但足见他们对保密工作的重视程度。
为提高保密意识和自觉性,王若周要求每个成员必须当众发誓。其他人无非说些如果泄密天打五雷轰之类的话,只有李现奎的誓言特别具体,他说,如果因为他而泄密,他情愿将来被打成劳改犯。
尽管采取了种种措施,很不幸,告密的事儿还是发生了。事情起因于分配不公。他们本来计划挖四个侧室,每人可以分一间,但不巧的是前方遇到石头,导致空间不够,只能挖三个侧室,这样王若周、张建禄、张建海各占一个,李现奎就只能被安排在主巷道的尽头。主巷道虽然也很宽敞,但不具备独立性,隐私权无法保障,所以李现奎大为不满,说,凭什么?王若周说,凭你干活少,谁让你老是请假?李现奎说,我爷爷都七十多了,如果把他放在巷道里,甩个手榴弹就炸死了。王若周说,炸死活该,留着也是吃闲饭。
四个人中只有李现奎是我们班的。我们都很了解李现奎的秉性,这么说吧,假如有一天鬼子进村,李现奎一定是那个第一个叛变的人,因为他天生就喜欢给人家带路。
举个例子,他刚留级到我们班的时候,发现老师的教鞭很旧,而且有点短,用起来不趁手。于是,周末他专门上山砍了一根木棍,回家用小刀修理得整整齐齐,第二天上课前,亲手把木棍交到班主任老师手中,让他当教鞭用。老师把新教鞭握在手中,掂量一下,感觉粗细均匀、长短适中,而且弹性十足,心中大为满意,说:“很好!李现奎同学……,啊,这个这个……”老师想了一圈,才继续表扬道:“李现奎同学,热爱劳动,值得表扬。”
李现奎的目的似乎达到了。他知道自己身为留级生,初来乍到,根基尚且不稳,甚至可以说不受待见,因此跟班主任老师搭上关系,取得他的好感,获得他的庇护,就显得十分必要。
可惜好景不长。当天下午班主任组织听写,李现奎偷偷翻书,企图作弊,被同桌当场举报。于是,班主任疾如旋风,三步两步走下讲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中的新教鞭在李现奎脑袋上来了一教鞭。
这一教鞭,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无形中结合了老师十几年的教学经验,具有很强的分寸感;这一教鞭,落实在脑袋上,但造成的损失却主要集中在精神层面;这一教鞭,与其说是鞭策,倒不如说是警示,它提醒人们,有些投机行为往往带来反噬效果。
按照李现奎的性格,告密是迟早的事,何况现在又有分配不公作为借口。此时此刻,曾经的誓言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迫不及待,在完成地道分配的第二天,就向我们班主任告了密。
消息一出,全校震动。校长立即组织调查组进行现场调查,调查归来,又立即召集四位同学的家长进行情况通报,说,不幸中的万幸!孩子没被埋在洞里,是咱们家烧了高香。然后各个班召开班会,三令五申,严厉禁止此类行为。班会上,我们的班主任痛心疾首,大发感慨,说:“我这十几年心血算是白费了!发生战争,就只想到把爷爷奶奶背到洞里去,难道从来就没想过,先把老师背到洞里去吗?!”同学们都笑了,心里想:“你又不是没长腿,不会自己跑?再说年纪轻轻的,你算老几?”
此后,四名学生顺利上完小学,然后各自退学。这次风波对他们的学业并没有造成影响,因为本来也没打算继续深造。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似乎预示了各人未来的命运。
李现奎退学后一直当农民,长大后到外地打工。有一年春节期间,他在一个工地上值班,趁着没人,他把工地上的一台拖拉机开回了老家。为掩人耳目,他把拖拉机藏在柴禾垛里,准备躲过风声后再开出来用。结果公安局顺藤摸瓜,一路追过来,抓了个正着,后来给他定性为监守自盗,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终于,他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兑现了自己曾经的誓言。
王若周长大后去山西打工,当煤矿工人。之后辗转内蒙古、东北各地,其他工种从来问都不问,就只认准了当矿工。对地下挖洞,他似乎格外情有独钟。能有机会从事心爱的职业,把兴趣爱好跟养家糊口融为一体,王若周是幸运的。他挖了半辈子煤,从没发生事故,也没受过伤,因为工资高,他攒了不少钱,邻舍本家盖房子、娶媳妇都找他借钱。
另外两名团伙成员在地道风波中默默无闻,几无建树,毕业后也就老老实实当农民,一辈子本本分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