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1968「第九章:蓝图」
李建国的办公桌上,那盏绿色的台灯,在深夜里投下了一圈孤寂的光。他已经在这里静坐了超过三个小时,面前摊开的,正是顾惟言的第一份“解剖报告”。
这叠稿纸,与卫东交上来的那份充满了愤怒口号和潦草笔迹的报告,截然不同。
它像一份工程蓝图,又像一篇数学论文,充满了冷静、秩序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美感。
报告的首页,标题是《<安康>第一章公理化结构分析》。下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文字,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树状根系的逻辑图。
最顶端的“总根”,是“本体论公理(Axiom O)”,下面标注着:“Axiom O1: 物理实在性 - 任何现象必须依附于物质载体”;“Axiom O2: 生物独立性 - 意识与感受的物质载体是独立的个体神经系统”。
从这个总根出发,延伸出了第一个粗壮的“主干”,上面写着“基本权利推论(Corollary R)”,旁边跟着一个清晰的逻辑表达式:Axiom (O1 ∧ O2) → Corollary R1: 自我所有权。
紧接着,整个树状图开始向下疯狂生长,每一个枝杈,都代表着一条严密的、不可动摇的推导链:
• 自我所有权 + 劳动(生命能量投入) → 财产权
• 自我所有权 + 自我所有权(复数) → 互不侵犯原则
• 自我所有权 + 理性自利 + 非零和博弈 → 互助道德
在图表的最后,顾惟言用一种近乎于艺术品的精确笔触,总结了第一章的内在结构:“《安康》的核心方法论,是将社会科学,建立在物理学与生物学的‘硬事实’之上,通过严格的逻辑演绎,构建出一套无可让渡的个体权利体系。其整个理论大厦的基石,非关‘人性’善恶或‘主义’高下,而在于对‘个体是唯一物理感受与行动单元’这一客观事实的绝对坚持。”
李建国的手指,缓缓地划过那条从“物理实在”到“互助道德”的、清晰的逻辑链条。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赤裸裸地,看到了这个思想体系的“骨架”。
他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寒意。
顾惟言的这份报告让他恐惧,因为它以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方式,向他展示了,另一个“秩序”是如何可能被“构建”出来的。而且,这个构建过程,看起来是如此的坚固、可靠、符合逻辑。
这不再是“异端邪说”,这是一个完整的、拥有自己地基和承重墙的“平行世界”。
李建国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卫东会败得如此彻底。让一个习惯了用激情和口号来思考的头脑,去对抗这样一套公理化的、如同机器般精密的逻辑,无异于让一个挥舞着大刀的义和团团民,去冲向一挺正在开火的马克沁重机枪。那不是战斗,那是屠杀。
他拿起了报告的第二部分,那是顾惟言对每一个核心概念的“技术性释义”。
“个体主权”:顾惟言在释义中写道,“此概念非政治性,而为事实性描述。其本质是确认个体对其生命活动(新陈代谢、神经反应等)拥有排他性的物理控制权。正如地球拥有其自身的引力场,个体拥有其自身的意识场。承认后者,是展开一切社会讨论的逻辑起点。”
“互不侵犯原则”:顾惟言的解释是,“此原则可视为牛顿第三定律在社会学上的投影:作用力与反作用力。‘首先发起侵犯’即为作用力,它唯一能催生的合法反作用力,是对等的自卫。任何不对等的、升级的暴力,都构成了新的‘作用力’,从而使自身从‘自卫者’转变为‘侵犯者’。”
李建国看得手心冒汗。他发现,顾惟言所做的,比他要求的更多、也更可怕。他不仅是在“解释”,他还在用自己那渊博的科学知识,为《安康》的每一个概念,寻找来自另一个知识体系的、强有力的“类比”和“背书”。这使得整份报告,更具说服力,也更具颠覆性。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他得到了一张精准的蓝图,却发现,这张蓝图所描绘的建筑,其设计思想,远远超出了他作为“工程师”的理解范畴。“引力场”、“牛顿第三定律”……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就像天书。
他意识到,只让顾惟言写报告,是远远不够的。他需要一个“老师”。一个能为他逐字逐句讲解这份“天书”的、活的“字典”。
而就在李建国被这份蓝图深深震撼的同时,那个被他弃置的“幽灵”,正在自己的世界里,缓慢地游荡。
卫东被“放假”了。
他回到了那间曾经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和充满力量的学生宿舍。但现在,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格格不入。
战友们依然在进行着激烈的、非黑即白的辩论。他们为了报纸上某个词语的用法,为了某个“牛鬼蛇神”的罪行定性,争得面红耳赤。在过去,卫东是这种辩论的主力,他能言善辩,总能用最标准的语录和最上口的口号,将对手驳得哑口无言。
但现在,他只是沉默地坐在一旁,听着。
当他听到一个战友慷慨激昂地喊出“为了集体,我们不惜牺牲一切个人利益!”时,他的脑海里,却会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问:“那个‘集体’,它会感到饥饿和疼痛吗?如果牺牲是必要的,为什么被牺牲的,总是一个个具体的‘你’和‘我’?”
当他听到另一个战友声讨“私有财产是万恶之源”时,他的脑海里,又会浮现出《安康》那套关于“劳动是生命能量的延伸”的论述。他会下意识地看一看自己那双因为经常劳动而生满老茧的手,然后陷入更深的困惑。
他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游荡在激昂人群中的、沉默的、格格不入的幽灵。他无法再融入旧的世界,却也根本不敢踏入那个向他展示了冰山一角的新世界。
他的战友们,也渐渐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绕着他,听他发号施令。他们看他的眼神,开始混杂着困惑、疏远,甚至是一丝怜悯。他们私下里说,卫东同志可能是在和阶级敌人斗争时,绷得太紧,伤了脑子。
这种孤立,让卫东的痛苦变本加厉。
这天,一个和他关系最好的小兄弟,悄悄地来找他,脸上满是苦恼。
“东哥,我……我有个事想不通,想请你帮我分析分析。”小兄弟说,“我们班有个同学,叫刘建生,他出身不好,是个‘黑五类’子弟。前几天,学校锅炉房半夜着火,是他第一个冲进去,把火扑灭的,还救了一个被困在里面的老工人。你说,这事儿……咱们该怎么定性?”
这个问题,在过去,对卫东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标准答案是:“要看他的动机。他这是妄图通过‘假积极’来为自己的阶级成分‘翻案’,是一种伪善。我们不能被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然而,此刻,当卫东准备说出这句标准答案时,他的舌头,却像打了结一样。
他想起了“互不侵犯原则”,想起了“自卫是对侵犯的制止和对秩序的恢复”。那个同学的行为,是在制止一场火灾(对生命和财产的侵犯),是在恢复秩序。按照那个理论,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正义的、值得赞扬的行为。
他又想起了“个体是自在的目的”。那个同学,作为一个具体的、能行动、能思考的个体,用自己的行动,拯救了另一个具体的、会疼痛、会死亡的个体。这是一个“物理实在”,拯救了另一个“物理实在”。
而他即将说出口的“标准答案”,却是要用一个“第二性的派生概念”(阶级成分),去否定一个已经发生的、无可辩驳的“第一性的物理事实”(救人)。
这是何等的荒谬。
卫东张着嘴,冷汗从额角渗出。他发现,自己已经彻底丧失了对自己曾经笃信的那套理论的……解释能力。
看着小兄弟那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神,卫东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无地自容的羞愧。他狼狈地摆了摆手,含糊地说道:“这个……问题很复杂,我要……我要再想想。”
他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宿舍。
他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最后,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栋办公楼下。他抬起头,望着顶层的那扇小窗户。他不知道那里现在住着谁,但他知道,那间曾经关押着他的、思想的“解剖室”,现在一定还在运作着。
而自己,成了一个被解剖台淘汰下来的、失败的标本。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办公楼里走了出来,径直向他走来。是李建国的通讯员。
“卫东同志。”通讯员的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李主任让你立刻去一趟。有新的、重要的政治任务。”
李建国的办公室里。
李建国将顾惟言那份如同艺术品般的“蓝图”,放在了卫东的面前。
卫东只看了一眼,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上面清晰的逻辑箭头和冰冷的公理化术语,正是将他彻底击溃的东西。
“看得懂吗?”李建国问。
卫东羞愧地摇了摇头。
“我也看不懂,”李建国的话,让卫东猛地抬起了头,“至少,不完全懂。有些词,有些概念,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站起身,走到卫东身边,拍了拍他已经不再坚实的肩膀。
“所以,我需要一个助手。一个陪我一起去‘听课’的助手。”李建国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冰冷的决定,“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去见见这份蓝图的绘制者。你的任务,是站在革命的立场上,对他提出的每一个解释,进行质疑和反问。我要的,不再是你一个人的批判,而是我们三个人之间,一场现场的、面对面的‘思想解剖’。”
卫东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这个失败的解剖员,这个被逐出战场的幽灵,现在,要被重新带回那张最恐怖的手术台前。
而且,这一次,他要亲眼看着那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是如何在一个真正的、顶级的“外科医生”手中,将他曾经誓死捍卫的一切,一片片地,活生生地,解剖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