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涼的山
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小孩是在礦山頂上。夏天傍晚,太陽將要下山,我正看著一群黑豬在青色的山間溪流邊遊蕩,一陣陣涼爽的晚風吹過,我通體舒暢,偏頭痛似乎好了很多,心情突然就輕快了起來。這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回頭卻什麼都沒看見,被人惡作劇了?趕緊轉身,就看到一個彝人小女孩,和她那雙純淨的黑眼睛。我感觉到一丝涼氣,在大涼山黄昏的影子里,这个女孩看起来太过白净,不像附近村里常见的脸蛋红扑扑,衣服上都是尘土的其他孩子。
后来回想,我也觉得那一幕太过神奇,就像记忆故意给那孩子身上打了一层光。
“哥哥,你能看見我了嗎?” 這是她的第一句話。我看著她的黑色衣服,領子袖子上裝飾著紅藍的條紋。“我在醫生家見過你。”她怯生生接著說。想起來了,剛進山第二天,我的偏頭痛劇烈發作,被送到了礦山邊的彝人村裡看了彝醫,當時視力模糊,話也說不清,糊裏糊塗被喂了些藥酒,就不省人事了。
“對啊,我好多了,吃了醫生給我開的藥。”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小包彝藥,是一種臭臭的草藥,但很有效。小孩點點頭,又搖搖頭,“那個醫生不好”,她說。我注意到她講普通話口音很標準,比那個彝醫濃重的四川口音普通話好懂很多,而且那個醫生有一張曬得焦黑皺巴巴的臉,牙齒和手指頭因為長年吸煙變的土黃,說起話來神神叨叨故意拖長音調,更像個巫師。
“你幾歲了,怎麼天快黑了還不回家?” 我問她。
“八歲,” 她沒有繼續回答我的問題,“哥哥,你的手繩可以給我戴戴嗎?”
“好啊,” 我解下彩色的手繩,那是女朋友知道我要來深山裡工作後給我編的,作為一個畢業不久的地質勘探員,我的工作在她眼裡十分危險。“喜歡嗎?送給你。”我把手繩遞給小孩。
“謝謝,” 她拿著手繩戴上,轉身指著山溝裡溪邊一個廢棄的礦洞,“我也有東西要送給妳,明天去那裡找我。” 說完,她就蹦蹦跳跳走了,遠遠傳來她唱歌的聲音,“苏木地伟喔,确波果拉苏,苏呢苏达朵朵,苏尼苏达朵朵....”
回到簡陋的宿舍時天已經黑了,這是一排臨時搭建的平房,食堂就搭在房前的平地上,廚子正在燒豬皮刮豬毛,空氣中有焦香味道。礦區的鐵門外,地上坐滿了彝族男人們,他們借著礦區的燈光聚在一起喝酒賭博,十分熱鬧,有人時不時朝著廚子喊一句:坨坨肉燒好了沒?廚子都沒抬頭搭理他們,這時他已經把豬皮豬毛處理乾淨,拿出大刀,把大塊的豬肉砍成拳頭大小方塊,放入冷水鍋中,加了點木姜子,大火燒煮。
工人們慢慢從礦井裡回來,這是個小金礦,總共才十來個礦工,他們圍坐在廚房大鍋旁,開始喝小麥酒吃花生米閒聊。礦主嫌彝族男人們懶惰不服管,這些礦工都是他從四川鄉下僱來的漢人,只有藥水浸出黃金這最後一道工藝由彝人婦女完成,她們也是最後一批下工的人,摘掉手套仔細清洗掉手上劇毒的氰化物藥劑之後,她們從礦區下來,遠遠坐在靠門的地方,與鐵門外她們熟悉的男人們交談。幾杯酒下肚,工頭開始拿我這個新進山的人開玩笑,他說大涼山彝族女人都很能幹,娶一個回家不錯,趕緊過去聊聊。周圍的礦工們都哄笑起來,其實我知道,因為傳統,山裡的彝族婦女往往才是家庭的經濟支柱,男人們大多不務正業,喝酒賭博沾染上毒品,甚至從緬甸雲南販毒到山裡來。礦主僱用這些婦女也有著自己的小心思,他不信任“自己人”,只讓這些勤勞又樸實的山裡人來經手金子。其實也只有她們願意做這份危險又低薪的工作,為丈夫孩子賺點生活費。
這時鍋裡的肉燒得剛剛好,廚子撈出肉塊,放在一個個小竹簸箕中,加入食鹽,辣椒和一點點花椒,攪拌均勻,坨坨肉就做好了。小簸箕從廚子手裡一個個遞出,肉香味很快充滿了整片礦區,一個月一次的“盛宴”開始了,礦工們先開動了,他們手口並用啃咬緊實醇香的肉塊,細嫩的肉肥而不膩又有彈性,配上香辣的調料和土產的小麥酒,一天勞作的疲憊立刻都消散了。
我也喝了點酒,吃了兩大塊坨坨肉,心滿意足。那天夜裡,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當地的小“烏金豬”跟著豬群在綠油油的山裡自由自在吃草遊蕩。
第二天起來吃了彝藥,我和工人們一起下了礦井,潮濕黑暗的洞裏有淡淡的瓦斯味,手電筒照在最深處石頭上,可以看到反射回來的閃閃金光,那是石頭裡的黃金。我的工作是確定礦脈的走向,分析每條礦脈的成色,然後讓礦主決定往哪個方向深挖。經過幾個星期的研究,看起來這個已經開採數年的礦脈快要走到盡頭,我跟工頭實話實說,他很不願意相信,“這一大片山都是我們包下來的,慢慢探,慢慢挖。” 出了礦洞,坐著運礦卡車去粉碎礦石,司機大哥八卦說,礦主剛剛花了一大筆錢搞定了「環境影響評估」和村里鬧事的彝人,肯定要把這一大片山都挖個遍。至於為什麼有人鬧事,他不肯詳細說,只說少數民族都愛鬧。車窗外的天空烏雲密佈,像是又要下雨,但很快烏雲之間出現了一個五邊形的洞,陽光從洞裡照下來,我看見一條條光柱射到遠處墨綠的山坡上。
卡車在山路上行駛,突然停了下來,司機重新打檔猛踩油門也沒有任何動靜,只好拿著工具打開引擎蓋自己修車。幫不上忙,我站在山路邊發呆,這幾天斷斷續續下雨,山溝裡的溪水上漲了很多。聽了一會兒水流聲,遠遠傳來若有若無的山歌聲,我問司機,這是什麼歌,他說沒聽到,他的注意力全在發動機上。好奇心帶著我沿著山路走了百來米,山歌的聲音越發清晰,從路邊的山洞裡傳出來,我突然想起昨天的事,打開頭燈就往山洞裡走,心想這小孩膽子也太大了。
這是個很久以前就廢棄的礦洞,雜亂立著撐住洞頂的木頭還沒有完全朽壞,牆上地上沒有裂痕,看起來還算牢固。穿過略顯窄小的洞口,裡面變的開闊,頭燈照著周圍的岩石,不斷有礦石晶體的反光。我聽見洞裡有流水聲,往前轉過一個小彎,頭燈好像壞了,閃了幾下就滅了。黑暗將要吞噬我,睜大眼睛,看到不遠處竟有一個小火燭,幽幽的歌聲又開始傳來,我的腳不由自主往前走。
“踏上遠行的路,山川為我低吟,河流為我哭泣。家中的火塘依舊溫暖,我的笑容將成回憶...”
也不知道我怎麼聽懂了彝歌,大概離別之情人皆有之。果然看見了昨天山上見到的那個小女孩,她也停下來看著我。
“唱得真好聽,你要去哪裡?”
“我要回家了。”她說著,伸手從口袋摸出一個紫色的東西,遞給我,“哥哥,這是給你的禮物”。我接過來,手裡冰冰的,在微弱的燭光下也能看出是一塊不規則淡紫色水晶石,漂亮極了。我抬頭看她,她微笑著,“就在這個洞裡撿到的,媽媽說,我們彝人送出去的禮物不能拿回來。”
“謝謝!你家在哪?” 我好奇的問。
“西昌,爸爸跟人去了雲南跑生意,一直還沒回來,媽媽帶著我在西昌工作。”她低頭若有所思,“暑假媽媽送我回來陪陪外婆,外公去年生病去世了”。孩子的悲傷寫在臉上,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她轉過身,指著旁邊的水溝,“聞得到味道嗎?” 我一直聽見洞裡的流水聲,原來黑暗中確實有一條水溝在流動,經她提醒,我聞到了微微刺鼻的硫酸味,似乎混雜著一點點苦杏仁的氣味,頓時明白了過來,這是金礦偷偷在排放的廢水。這些礦洞之間有地下水連在一起,最終都會匯聚到外面的大溪流裡。
“這幾年,村里好多人都得了怪病,頭人和醫生都說是因為年輕人跑到山外面去了,神靈祖先發怒降下的災禍。” 我看到她臉上的淚珠滾下,心裡愧疚極了。“哥哥,是因為我們跑出大山害了外公外婆嗎?”
“不是的,小妹妹,不是你們,是金礦的錯,都是我們的錯...” 我回答道,希望黑暗能掩蓋住我眼角的淚。
“謝謝你,哥哥。”她臉上的悲傷和那點怒氣都消失了,“可以幫我辦件事嗎?明天一早雨停了以後,到山頂找我外婆,告訴她給我指路,我叫木嘎。”
我正有很多疑惑,突然背上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聲音傳來,是司機大哥。“小夥子,你一個人在這自言自語干啥呢?趕緊走吧,車修好了,雨下大了。這地方陰陰濕濕的,小心別生病。” 我被拍迷糊了,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礦洞口,司機正拉著我的手臂往車上走,小女孩已經不知道哪去了。
那天的大雨下了一夜,我心裡只想著木嘎,夢裡,她揮手告別,轉身離去,我怎麼也追不上她。
第二天一早,天剛矇矇亮,我就起來了。山頂的平地不大,一個穿著一身黑衣黑裙的白髮老奶奶正在那裡燒東西,見我這個漢人來了一臉疑惑。
“老人家,你是木嘎的外婆嗎?”
“嗯啊,你是誰?”她的普通話很生澀,問得很遲疑。
“我是她的朋友。她讓我來找你,拜託你給她指路。”我用手,指了指山裡的路,怕她聽不懂。
“指路?” 她迷惑了幾秒,突然懂了似的,拿出身邊的一本薄薄的舊書,往火裡送,口裏唸唸有辭,那書封面上全是彝文,很快化成灰燼,我沒看懂一個字。“這可憐的孩子,本來好好的,上個月突然就生了病,先送去給村裡的醫生看看,想再去西昌,沒想到喝下藥酒當晚就死了。可憐啊!可憐喲...”她哀痛地哭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條彩色的手繩,送到火裡。那是我的手繩,女朋友給我手編的護身手繩。
我呆住了,陷入深深震驚裡,不敢相信我聽見的看見的一切。
後來我用這個故事解釋了,為什麼我一大早上山,逃過了那天早上的山洪暴發,礦上幸存下來的幾個人都覺得我有神經病,他們還說常常看到我一個人在山上自言自語。總之,金礦被山洪沖毀了,死了幾個人,礦主也人間蒸發了。山上沒有就此平靜下來,我離開幾個月後,新礦主在後山發現了大型銅礦,新一輪的挖掘開始了。
很多年後,我第一次到舊金山,經過Union Square,又聞到了當年彝醫給開的草藥味,朋友說那是大麻煙的味道,原來是這樣,我感到脖子上掛的那塊紫色水晶石冰冰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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