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提交前读Anne Peters教授《群魔乱舞时代中的国际法和国际法学》
博士论文进入了最后的修改环节。我在法学院的副导师在读完我的结论后,推荐我去看马克思普朗克法学研究所五月发布一篇由其大牛所长Anne Peters教授撰写的论文。论文标题就是“群魔乱舞时代中的国际法和国际法学”( International law and its scholarship in the time of monsters)。这是几乎是一篇及时回应时代挑战的战斗檄文,读完之后居然有些小激动。这里就简单介绍一下这篇文章,同时从自己的视角出发做一些展开。
三个魔王
文章将当前国际法所面对的时代挑战描绘为三个冲击。第一是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第二是以色列在加沙对人道法的藐视,第三就是川普。所谓群魔乱舞,主要说的就是这仨。这三个冲击对于国际法的挑战还不完全一样,普京至少还在用国际法进行辩解(尽管这些辩解像是单口喜剧),以色列和美国简直是对国际法不管不顾了。以色列可以算是杀红了眼,美国则是放飞想象力,把自己亲手推动建立的国际秩序放在一边,把国际法完全作为大国政治的工具。所以不少本来就反美的人都说美国“终于不装了”。
文章里说,在过去看起来天大的挑战,气候变化,生物多样性灭绝,南北不平等和数字化的问题,现在都要无法避免群魔乱舞的干扰了。这些天大的问题的共性是都是需要国际合作来解决。好在国际法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终于让国际合作成为可能。早期的国际法主要是“共存法“,主要是协调国家之间的关系,使之能够和平共处。比较够用的共存法通过两次世界大战终于建立起来,主权神圣不可侵犯和争端和平解决的规则体系基本解决了国家之间和平共存的问题,这是国际合作的前提。冷战结束之后,和平与发展成为国际社会的主流,国际环境法这种高度依赖国际合作的制度体系在这个相对和平的环境下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国际法学科也是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爆炸式发展。有些人一直以为这是浩浩荡荡不可逆转的“国际趋势”,没想到大国竞争在2010年代突然又回来了,在2020年代又加上群魔乱舞,在这种情况下,国际法还能好吗?
国际法治现状及其危险
在提出自己的建议之前,作者在文中先做了对现状做了几个基本判断。首先是现状不是神么。第一就是国际法治的退化并不是简单的从合作法退化到只剩下共存法。一方面,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和川普说要收纳格陵兰和加拿大,这些连共存法都不承认了,另一方面,其实国际合作和全球治理也还依然存在。第二,国际关系也没有退化到只剩下封闭的主权民族国家之间的跨国关系。国家之间的经济,社会往来依然密切。民间社会的力量依然在发展。第三,国际关系也没有彻底被大国所主导,关于国际秩序应该如何的理念或者意识形态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叙事。没有任何一个大国在这方面有足以主导世界上其他国家的的话语权。第四,西方法律秩序的衰落也没有说服力。因为现在的国际法律秩序早就融入了多元的价值,说它是“西方的”并不准确。川普的胡说八道与其说是西方法律秩序的衰落,不如说西方自己的分裂。
说完了当前情况不是什么,作者接着说如何来定义现在的情况。首先就是川普以讨价还价为特色的外交会导致国际关系变得更加交易化。第二就是地缘政治确实在持续扮演重要的角色。大国竞争的行动本身不会改变国际法,但是可能会弱化国际法的一些基本原则,包括国家之间的主权平等,领土主权不受侵犯等等。第三就是国际法律秩序会变得更不自由化而更极权化。原来只是普京说,自由主义的国际秩序已经过时了。现在川普也开始做梦要搞中国式法治。
文章分析了这种现状可能会如何弱化国际法。简而言之,就是如果一些国家胡作非为,而其他国家又没有反应,国际法的权威就会受到损伤。文章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关门或者“停播”(closing down)。这意味着放弃对国际法在推进世界和平和公正方面的既有成就,尽管这些成就还不足够,但对于国际社会的“不折腾”却是十分关键的。
文章在这里简要回顾了关于国际法效力的讨论。首先作者承认国际法的效力的作用过程确实是像一个信仰体系。这里我展开多说一点。国际法是一个信仰体系的这个说法是d’Aapremont 在2018年的书里面提出的,这个说法冒犯了不少国际法学人。其实这个说法跟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的对规则和秩序的说法倒是一致的,说的就是这些规则并不是客观存在的,他们之所以有用,就是因为有人信这个,越多人信,它的作用就越普遍。国内法因为有强制力的保障,你不信也得信。国际法的主体是国家和国际组织,说到底其实主要还是国家。国家之间秩序的形成是经过历史长期博弈形成的一个均衡,是生产力发展和人类对秩序的想象不断互动的成果。Sarah Paine老师在一个关于冷战的讲座中解释得很清楚:农业文明时期,帝国的能力是与其土地面积成正比的,所以大陆帝国的传统就是抢地盘。所有的大陆帝国之间都是零和博弈,大量资源投入到军备而不是经济发展上。到了工业文明时期,帝国的能力与其土地面积就脱钩,而与贸易量挂钩,国家通过贸易来发展能力就可以实现帕雷托改进,也就是和其他国家实现共赢。因为工业革命带来的技术改进改变了国家能力建设的逻辑,海洋帝国的秩序才得以扩张。二战之后建立起的,尊重领土主权的国际秩序。实际上就是在全球,包括在大陆国家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海洋秩序。这种秩序极大缓解了主权国家的安全焦虑,让国家可以把资源从军备上解放出来,投入到生产和贸易上,因此获得经济的发展和民生的改善。所以虽然说国际法的效力是基于相信,但是相信现有的国际法的理由是相当充分。
当然对于国际法一直都有犬儒的批评,认为国际法只是大国权力的一种伪装。作者也承认这不是没有道理,但是! 国际法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对大国也具有塑造和制衡的作用。也有大国想用国际法给自己背书,反而受其掣肘的例子。他引用了一句名言说,“伪善就是邪恶支付给道德的报酬”,意思就是“装比总比不装好“。国家可能伪善地引用国际法给自己背书,但是他们这么做的同时也承认了国际法的权威性。不论是国内法还是国际法,如果彻底不装了,公开说我这个法律就是给一部分人服务,而不是为公共利益服务的,你看谁还会守这个法?
同学们,大家起来!
最后大牛作者给国际法学者提出六点期望。
首先是避免虚无主义,要搞法学,你首先得相信他有用。作者说虚无主义者既然根本不相信国际法有权威性,那趁早改行写小说吧。真正的国际法学者,应该把法律研究视为争取和平与公正的赛场。(他说法律包括国际法,是我们生活所有空间的编码。我补充一句编码这个说法特别准确。确实需要写程序代码的要求来写法律。你看那些写的跟儿戏一样的法律,运行的一塌糊涂就太正常了。)做法学的只有持续的参加到法律问题的相关辩论中去,他们的观点才有可能会在政治领域中得到应用。国际法学者应该通过自己的写作来给国际法刷存在感。
第二对于罪犯领导人(她用的真的是criminal这个词)的胡乱操作一定要怼回去。作者指出,民族主义者,民粹主义者,军政府和那些实质上的罪犯政治家利用后结构主义和社会建构主义的思想资源,包括在道德文化和认知上的相对主义,建立了一个后真相时代,就是谁都不相信什么是真的。展开讲一下,所谓“现代”的思维模式主要是强调理中客,认为理性是人类探索真理的唯一渠道,而“后现代”的思想模式就是相对主义,否认绝对真理的存在。特别是在强调文化包容平等的时候,很多人就忘记了文化里有“野蛮“跟”文明“的根本区分。然后这些罪犯领袖通过散播假消息,让人觉得”我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撒谎,然而他仍然在撒谎“。长期这么做,加上打压传统机构化的媒体,结果就是普通人不再相信自己有能力知道真相,变得政治冷感。有这样的人民,这些罪犯领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二战之后有几位哲学学者对纳粹德国进行了一次道德上的”尸检“,发现最早出现的问题就是真相的消失。Andor第二季里面Mon Mothma的参议院演讲,说的也是极权主义对真相的攻击。文章呼吁国际法学人,不应该任由国际法沦为权力政治的玩物。在权力政治浑水摸鱼的时候一定要指出在国际法上会有什么后果。她举例说有一次安理会讨论俄乌问题居然没有提俄罗斯是入侵者,作者认为这个时候国际法学者就应该指出,这样的行为会降低武力使用合不合法的区别在解决这个冲突中的重要性。需要有小男孩出来,说出来皇帝没有穿衣服。
第三第五第六讲的都是国际法学者需要打破学术界内部的学科障碍,融入跨学科、多视角的研究方法,同时也要在研究者和实践者之间建立更多的桥梁。这说的不就是我吗?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尝试把实践者和研究者的视角联系起来,从行为研究的视角来拷问一个国际谈判。作者解释说“多视角主义就是假设法律,包括国际法,是人类理智的一种发明,这种发明的目的是引导人类在彼此互动中的行为,因此是一种主体间的社会建构。“所谓主题间的社会建构就是赫拉利说的”共同想象“。这是我的论文的最基本的假设。但是看看我是什么下场,几乎是被法学院轰出来了(感谢自然科学学院的收留)。研究者和实践者之间的桥梁也不是那么好建的。作者说”法律实践者和研究者都需要避免过度专业化,同时避免肤浅“。而”肤浅“正是我法学院前导师对我引论部分的评价。我在法学院也参加过跨学科研究的讲座,我问主讲的老师,你们跨学科会跨到别的学科的期刊上去发文章吗?她说哈哈我们也还没有跨到那个程度。
第四就是建设新的国际法律标准。这要求国际法学人。持续使用现存和更新的国际法的标准来衡量国际法及其应用。意思就是说国际法学人可以持续的去比较国际法现有的概念和及其实践。结合内部和外部的批评,来评估现有的法律秩序与国际公正这个需求之间的差距,并在此基础上寻求改革。我的斯里兰卡的同学做的自然的法律地位和权利的研究就属于这部分的工作,我十多年前写的气候公正相关的也是在朝这个方向的努力。
最后,作者再次鼓励国际法学人积极参与到相关的论战中去,不光是当作为揭露国王新衣的小男孩, 同时也在现有的国际法架构中寻求改进的可能。她还特别提到国际法学人这样做的时候不能只带着冰冷的理性,还要带着情感,因为。真正乱舞的群魔是在数十亿人中泛滥的包括恐惧愤怒,仇恨和复仇在内负面情绪。这些负面情绪被反社会的领导人煽动起来并加以利用来获得选票,来攻击国际法的现有的成就。作者在结论里没有展开说,我也结合自己的理解补充两句。去年的美国大选我其实还是花了不少时间去了解,选完了又花了很多时间去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结论就是真的是活见鬼。睁眼说瞎话,不靠理论靠气场,有毒男性气质,这些原来都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现在每天堂而皇之在新闻和社交媒体上,为了就是要把情绪带起来。正常的国际法学者一生所受的教育和训练都是一定要体面要精致,他们哪受得了这个?谁不是肚子里一包气?能不让自己的情绪干扰自己的理性已经很好了,天知道我有多少恶毒的话憋在肚子里?但我理解作者不是让国际法学者带着一肚子火骂回去,而是化崩溃为力量,带着对人类的大爱去进行对话,去建立连接。“坚定而温和“,对,是的,就像带娃一样。

我的结语
这是一个糟糕的时代,但也是研究国际法和国际制度的特别有趣的时代。我的论文正好就是在这个时代中截取了一个切面,来看大国竞争对国际环境制度的影响。正常的博士论文都不会提什么很具体的建议,因为学术就是这样的。但我没忍住,针对国际制度可以如何抵御大国竞争的干扰提出了自己的设想,并论证了其合法性和有效性。尽管我写的时候没想到川普会回来,而且回来会这么搞,但是看现在的情况,也看到Peters老师的分析,我觉得我的建议还是站得住脚的,希望评审老师也这么认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