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的怒吼與張伯端的內煉——被收編的反抗與重鑄的命》

碎身光焰 Suishen Fl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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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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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雖烈,難煉真我;靜修雖隱,始鑄自由。

  時未久,思已深。這篇文字甫成,我便再煉其義,只因那句話仍在耳邊縈繞:「我命由我不由天。」

  它來自《哪吒之魔童降世》,是一種怒吼,也是一種姿態。那時我質疑它是否真能承擔自由的重量,今日再看,我仍保留懷疑。

  這句話確實燃,也確實容易被喊出。它之所以受歡迎,不僅因為叛逆,更因它將複雜的命運問題濃縮成一句朗朗上口、易於吶喊的標語。但標語不等於哲學,激情不等於自省。它像打火機,能點燃我們的血液,卻無法點燃一場內在的修行。

  我當時提出,這句「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語義,其實早在北宋道教南宗張伯端的《悟真篇·絕句六十四首》中就已出現——「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哪吒是在抗拒他人加諸的命運,是面對「你是魔童」這樣的宿命標籤發出吼聲;而張伯端所說的「命不由天」,是一種經由內丹修煉達成的主體轉化: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乃身心合一、出離輪回而得之自由。

  更諷刺的是,這句話如今還常被中國的教育體制與學校當作「勵志標語」,貼在教室牆上、宣講會背板上,出現在開學典禮、主題班會、甚至晨會朗誦中。它原是少年對命運不公的怒吼,如今卻被偷梁換柱,變成鼓勵拚搏、催促承壓、推動內卷的意志皮鞭——「我命由我」早已不再是拒命,而是制度替你寫好的「自我奮鬥劇本」。更有甚者,許多學校甚至要求學生「學做哪吒」,學他的抗爭、承擔與犧牲,卻故意遺漏他那來自被壓迫者身份的創痛與叛逆本質。當權力也開始教你「不由天」,你就該警惕:那個「我」,是否早已不是你自己?你所謂的自由,會不會只是另一種披著自我名義的服從?

  也就是說,一者來自憤怒,一者來自轉化。

  我並不是反對喊這句話。我也有熱血,也曾在困頓時喊出「不由天」自勉。但學校不教你如何認識命、鍛造命,只教你如何扮演那個喊話的人。它要你相信,命不是被安排的,而是你沒拚夠。它不說的是:制度才是那個真正書寫命運的人。當「我命由我」變成標配口號時,真正的命從未由你書寫——你只是被推上舞台、為KPI與升學率飾演「由我成功」假象的演員。

  如今我更在意:你是在對抗他人加諸於你的命,還是在煉造真正屬於自己的命?

  這是我重寫這段話的原因。

  我們可以喜歡哪吒,可以喜歡他的烈性、爆破感、對抗性。但若我們要在這個世界中獲得真正的「由我」,那也許不只是喊出來,更是——修出來的。

  真正的「我命由我」,不是一場語言暴動,而是一種境界:在狂亂中持定,在壓迫中煉光。

  我仍反覆思索這個問題:與其說我在反抗命,不如說,我在學著煉命。

  這兩種命運觀背後隱含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主體想像」——哪吒的我,是在父權與世俗安排下掙扎出來的斷裂之子,是破繭時刻;而道者的我,則是通過觀照、返觀內境而逐步重塑的圓滿之我,是超越時刻。前者高聲喊出「我不要這命」,後者靜靜說出「我已重鑄命」。

  而在當代語境中,「我命由我」往往被簡化為一種功利式成功學、話語短兵器。不被壓抑、不被安排、拒絕命定,固然值得喝采;但當我們用它來否定一切限制、譏諷一切命理或體系時,它反而成了另一種幻象:你似乎是自由的,其實仍在他人定義的自由模板裡焦慮。

  真正的自由,是能與自身相處而不逃避,是能在天命與我命之間,找到融合的呼吸之道。是既承認規則,也有能力轉化規則。這一點,道教的「性命雙修」給了我極大啟發:不是消滅天命,而是通過「命返歸性」,讓命成性之助力,於還虛中得自由。

  所以,下次當你想再引用「我命由我不由天」時,不妨先問問自己:你是靠燃燒情緒在喊自由,還是靠沈澱心性在練自由?

  真正的「命由我」,不是喊出來的個性口號,更不是服從性包裝的幻象,而是修出來的定性與自由。哪吒教你反抗,而張伯端提醒你:超越,比反抗更難。

  我寫此文,不為熄火,而為於喧聲之中,留下一縷靜氣,照見自由微光的縫隙。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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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身光焰 Suishen Flame寫不可歸類之身,不可命名之愛。 在詞語中修行,在結構中破執。 聽微光顫響,也聽沉默說話。簡體版請見X:https://x.com/suishen_flame?s=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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