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经、止疼药和幻觉
昨天一起床我就感到小腹隐隐坠痛,只是下楼冲个咖啡的功夫就已经疼得站不起身。
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躺下,像一片被水浸泡过的信纸,慢慢褪色。五颜六色的世界如今只是灰白,听不到鸟叫、虫鸣、内心的焦灼、嘶吼、奔跑和一秒以内产生的十几个想法。
等我回过神来,想起刚刚在洗手间疼痛得快要晕厥,无法找到任何一种舒适的姿势——只好不断地将自己蜷缩起来的样子,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眼前逐渐变得模糊,睁开眼视线里出现黑色噪点,低血糖一般的晕眩,想要呕吐,可是才起床,可以吐出什么?刚刚吞下去的止疼药吗,还是作为一个女性的身份?想要上厕所,可我甚至无法坐立。我蹲着、躺着、跪着、把自己摆成各种姿势,哦对,还有呼吸,我强撑起意志提醒自己,大口呼吸,深长的呼吸——怎么回事,我做不到,我只能大口喘气,鼻吸口呼,瑜伽式呼吸法,什么啊?什么,我只能像马一样不停地吸气——呼气,用鼻子,用嘴巴,一起用,发出低沉的嘶吼。
药片在舌尖融化的速度,比我想象得慢。
它怎么还不起效? 白色,粉末,化学的安慰——它承诺带我回到一条更平静的时间线上。
几分钟后,疼痛像退潮一样撤走,阳光照在身上,一切温柔得近乎虚假。
我总怀疑,这安静是不是一种幻觉。
疼痛退去以后,我才开始注意别的声音。世界仿佛恢复秩序,像有人悄悄修好了一台正在冒烟的机器。
我想起,社会也在吃止疼药。
打开视频软件,点开赫尔佐格的纪录片——一个人在大自然中与灰熊为伴最后又被灰熊杀死。
这到底是温情还是危险,是理想主义还是产生的幻觉?
我就这么想着,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考中。好安静,吃过止疼药的世界如此清明,我的adhd也不复存在了。
我又想起南·戈尔丁拍的那部纪录片《All the Beauty and the Bloodshed》(所有的美丽与血泪),她对抗普渡制药家族(Sackler family)和阿片类止痛药危机的故事。
我一直很喜欢南的摄影,她的图像中总是有那么生动,那么真实的人类。可她在片子里说她与阿片类药物(opioids)的关系:
“They soothe the pain, relieve the stress, make me feel less isolated.”
止疼药诚然缓解了人的痛苦,那痛苦往往是自己难以或无法控制的。
片子的最后南和受药物影响至深的家属们站在博物馆的大厅,举着横幅,把Sackler家族的名字从艺术赞助人的名单里拉下来。
这东西像是有两幅面孔,救人,也害人。
回到我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时我也忍不住在疼痛中发出一丝愤怒,就是因为这些无法控制,我作为女性,我会来月经,就要忍受这样的疼痛?仅仅因为我是女性?
有人用褪黑素或安眠药抵抗失眠,用咖啡抵抗清晨的迟钝;用短视频抵抗孤独,用节日抵抗一年里难以命名的空洞。
疼痛——孤独——简直是不可名状的孤独与恐惧,不是被解决,只是被包裹、被隔离——我们就这样继续工作、继续混沌地相爱、继续往前走。
有时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药效里。 它让世界看起来稳定、流畅、可预期。只是没人问,药劲过去以后,会发生什么。
或许人生大部分时候都在止疼。 情绪的疼,关系的疼,对未来的疼——我们用各种方式延缓它,稀释它,直到它像雾一样变轻,变透明。我们对自己说,明天会更好的,未来会更好的,我们还年轻呢,以后机会多的是呢,下一个更乖……
后来我意识到没有这回事,人没有这样的以后,这样的希望无非是一种妄想,寄托希望于明天,也就意味着你在失去今天,在否定当下。日子不是等来的,是过来的。每天的日子都要好好的过,脚踏实地的。
要不然疼痛并不会真的离开,只是被重新命名。它们叫无聊、无趣、去旷野里、寻找自己、活人微死、欲望降低至冰点、考公考编(对不起朋友们)、situationship、一人公司……说也说不完,排排坐,这个队伍看不到尽头。
有时我会想,如果不止疼,会怎样?
也许我们会看见事物更锋利的轮廓,听见自己更粗糙的呼吸。
看着自己失眠,忍受失眠,接受失眠,直至睡着。我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日夜是这样过来的,后来“呼吸”代替了“失眠”,“现在就做完”代替了“先计划一下”。
世界反而会显得更小、更耐受了、我的所有感受都更加有重量且被自己感受到了。
如若不然,等药效退去的那一刻,疼痛缓慢地回到身体,信封塞进门缝,你懒得捡起。
幻觉会过去,而你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