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1968「第十六章:门票」
对王国栋来说,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他一生中,过得最漫长的二十四小时。
他像一个怀揣着炸药的信使,行走在遍布探照灯的广场上。每一次和巡逻的红卫兵擦肩而过,每一次感受到背后传来审视的目光,都让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不知道自己传递的那张纸条里,写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背叛了李主任的信任,参与了一场他完全无法理解,却又冥冥中觉得无比重要的“阴谋”。
他的机会,来自于第二天上午的一次“特殊任务”。李建国似乎对顾惟言的“研究”非常满意,特批他可以从学校图书馆,借阅一些专业书籍。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唯一能接触顾惟言的、最“可靠”的看守——王国栋的身上。
当他拿着顾惟言开出的、写着几本物理学专著的书单,来到李建国的办公室签字时,李建国甚至没有仔细看,就大笔一挥,批准了。他显然也认为,让这只被豢养的金丝雀,多一些“专业”的玩具,能让他更安心地为自己“下蛋”。
李建国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他签过字的那份报告的最后一页,那段关于“入门仪式”的、看似寻常的学术探讨。对他来说,那只是顾惟言这个书呆子,一些无伤大雅的、理论上的掉书袋。
而王国栋,则凭借着这张有李建国亲笔签字的“令箭”,畅通无阻地,将这份报告,连同那张书单,一起带出了办公楼。
而卫东,此刻,早已进入了他的“战场”。
他没有待在宿舍,他像一头耐心的、正在狩猎的孤狼,潜伏在了图书馆里。
这是他经过观察后,为自己选择的伏击地点。他发现,王国栋经常来来图书馆,为顾惟言借还书籍。这里,人流稀少,环境安静,是进行一次短暂秘密交接的完美舞台。
一九六八年的大学图书馆,像一个被时代遗忘了的巨大陵墓。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沉默地矗立着,但大部分书架上,都空空如也,或者只剩下一些马列经典和领袖选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腐朽和灰尘混合的、奇特的气味。零星的几个读者,都像幽灵一样,坐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彼此之间,隔着遥远的、安全的距离。
卫东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正对着大门方向的位置。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反杜林论》,但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了自己的听觉和视觉上。每一次门口传来脚步声,每一次有人从他身边走过,都让他的神经,像被拉满的弓弦一样,猛地一颤。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死寂中流逝。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被焦虑彻底吞噬时,那个他等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王国栋。他依然穿着那身笔挺的、不合身的旧军装,抱着几本旧书,表情木然地,走了进来。
卫东的心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低下头,假装在认真地阅读,用书本,挡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他看到,王国栋并没有直接走向他。他先是走到了图书管理员的柜台,将手里的旧书还掉,然后,又拿着那张有李建国签字的书单,在另一个书架上,装模作样地,寻找着那几本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书。
他拿到了两本书,然后,转身,向大门走去。他的路线,并没有经过卫东的座位。他选择了另一条、更空旷的路线。
就在他经过一张空无一人的、巨大的阅览桌时,他手中的一本书,像是无意地,从他腋下,滑落了下去,掉在了那张桌子的正中央。
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一眼,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径直地,走出了图书馆的大门。
卫东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汗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强迫自己,继续看书。他读着那些熟悉的、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文字,却感觉每一个字,都像天书一样,无法进入他的大脑。
他等了足足五分钟。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确认,阅览室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刚才那个微小的、转瞬即逝的意外。
然后,他才缓缓地,合上了书,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疲惫的学习。他踱着步,看似随意地,走到了那张空着的阅览桌前。
他看了一眼那本被“遗落”的物理学专著,然后,状似好奇地,拿了起来,翻开了封面。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体温的纸条,静静地,躺在扉页上。
他用最快的速度,将纸条抽出,攥进手心,然后,将那本书,放回了原处。他像一个最正常的学生一样,走出了图书馆。
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宿舍,插上门,拉上蚊帐,躲进那个绝对安全的、黑暗的私人空间后,他才敢,缓缓地,摊开那只早已被汗水浸湿的手掌。
他展开了那张,仿佛耗尽了他半生勇气的纸条。
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标题:“关于《安康》理论体系中‘教育’与‘吸纳’的模式探讨”。
是顾惟言另写的一份。
卫东逐字逐句地,贪婪地读了下去。
当他读到“学习者,必须首先对自身在旧有认知框架下,所犯下的最严重的一个‘逻辑谬误’,进行一次彻底的、不留情面的、纯技术性的自我剖析”时,他的大脑,轰然作响。
他完全明白了。
这不是一份居高临下的、批准或否决的命令。这是一份……考卷。一道由顾惟言亲自为他设计的、无比艰难,却又无比公正的“入学考试题”。
“智识上的投名状”……卫东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词。他感到一阵巨大的、被理解的战栗。顾惟言没有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被“宽恕”或“接纳”的叛徒,而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平等的、需要用理性来证明自己的“学习者”。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智识层面的尊重。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那一整天,卫东将自己,彻底锁在了宿舍里。他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听。他面前,只摊开着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他要开始动手术了。一场对自己过去灵魂的、最彻底的、不打麻药的外科手术。
他要剖析的那个“最严重的逻辑谬误”,毫无疑问,就是那场由他亲手主导的、对顾惟言的批斗大会。那是他旧有信仰的巅峰之作,也理应成为他新生的、第一块奠基石。
他按照顾惟言的要求,努力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愤怒、羞愧、悔恨——全部摒除在外。他强迫自己,用一种第三者的、纯技术性的、冰冷的眼光,来复盘那场批斗会。
他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标题:
《关于一次“批斗会”的逻辑结构与谬误分析》
他写下了第一个章节:“分析对象的基本预设与公理”。
“预设A1(不可证伪的立场公理):个体的价值与言论的真伪,由其先验的‘阶级标签’唯一决定。” “预设A2(动机审判原则):基于A1,对于‘负面标签’个体的一切行为和言论,均应首先预设其‘主观动机’的恶意,并以此作为解读其行为和言论的唯一依据。”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两行字,感到一阵阵反胃。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曾经奉为圭臬的那些原则,在被转化成冷静的、不带感情的“公理化语言”后,是如此的蛮横和不讲道理。
他继续写下去。第二个章节:“事件进程中的逻辑应用”。
他详细地,复盘了自己在批斗会上的每一个行为。
“行为一:宣读‘罪证’。此行为,是在预设A2的指导下,对文本(罪证)进行‘有罪推定’式的筛选和曲解,其目的并非探寻事实,而是为了反复印证预设A1的正确性。”
“行为二:遭遇‘反常数据’。在宣读过程中,出现了与预设体系(A系统)完全不兼容的新信息文本(即《安康》,称之为B系统)。B系统基于一套完全不同的公理(如‘物理基底’、‘逻辑推导’)。”
“行为三:逻辑谬误的产生。在面对B系统时,我并未对其内在逻辑进行分析,而是自动启动了预设A2,即‘动机审判’。我将其定义为‘阶级敌人的新花招’,并试图用A系统的概念(如‘资产阶级人性论’)去强行‘格式化’B系统。这是一个经典的‘范畴谬误’——即用A语言的语法,去评判B语言的内在逻辑。”
写到这里,卫东的笔,停了下来。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刮骨疗毒般的痛苦。但他知道,他必须继续下去。
他写下了最后的、结论性的第三章:“谬误的根源与反思”。
“此次批斗会的组织和执行,从纯粹逻辑的角度看,是一次彻底的、失败的认知活动。其失败的根源,在于其底层公理A1的‘不可证伪性’。一个无法被事实和逻辑证伪的‘信仰’,必然会演变成一个封闭的、拒绝任何新信息的、自我循环的逻辑闭环。在这个闭环里,不存在‘真理’,只存在对‘立场’的无限重复。”
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他看着这篇长达十页的、充满了自我剖析的“论文”,感到一阵虚脱。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份“投名状”。这是旧的卫东,写给新的卫东的、一份最彻底的“遗书”。
通过那个秘密的、由一个退伍军人维系的、脆弱的地下通道,这份特殊的“投名状”,在两天后,被送到了顾惟言的手中。
顾惟言在灯下,仔仔细细地,读完了这十页纸。
他读得非常慢,表情,也从最初的审慎、警惕,慢慢地,变成了惊讶、动容,最终,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复杂的叹息。
他原以为,卫东最多只能交上一份充满悔过之情的“检查”。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年轻人,竟然真的,用一种如此残酷、如此精准、如此深刻的方式,完成了对自己的“逻辑解剖”。
这篇报告里,没有一句道歉,没有一句忏悔。但它所蕴含的、那种智识上的勇气和诚实,却比任何道歉和忏悔,都更有力量。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彻底“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他,已经拿到了那张唯一的、通往新世界殿堂的“门票”。
顾惟言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新的纸条。他知道,他不能再用“考验”的方式了。他必须给这个在黑暗中苦苦求索的年轻人,一点真正的“光”。
他想了很久,最终,在纸条上,只写下了一行极其简单的、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字符:
《逻辑学导论》,第72页,第4节。
他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夹进了那本即将被王国栋还回图书馆的《鲁迅小说集》里。
几天后,卫东在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巨大的校图书馆里,找到了那本布满灰尘的《逻辑学导论》。
他翻到了第72页,找到了第四节。
那一节的标题是:
“苏格拉底的‘精神助产术’:通过提问而非灌输,引导对方自己发现真理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