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天到來」:等候多時,終於開放的韓國民主化運動紀念館

大概是三年前第一次聽朋友提起這裡。當時對方說想去,到了現場才發現已經封起來在整理,預計幾年後以「韓國民主化運動紀念館」的名義重新開放。
應該吧,對方語帶猶豫地加了一句。並非沒有聽過那些「假整理之名,行關閉之實」的事,尤其當我們在討論的,是韓國民主化運動進程裡,最駭人的不義遺址之一時。
南營洞對共分室。在首爾站南邊不遠的南營洞,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連住在附近的人們都不知道這棟緊鄰鐵軌的建築是做什麼用的,以為是個做海洋研究的地方。
然而在1970至80年代的軍事獨裁時期,這裡關押過大量異議人士,他們被扣上「反國家份子」或「宣揚共產思想」的帽子,在這裡被嚴刑逼供,拳打腳踢、睡眠剝奪、水刑、倒吊、用草蓆緊裹後以棍棒毆打⋯⋯1985年,當時是學運領袖的金槿泰,就在這裡的515號訊問室遭電擊與水刑長達23天,獲釋後終身受到多種後遺症影響。

也有些是有去無回。1987年1月,22歲的首爾大學學生朴鍾哲,就是在這裏的509號訊問室因水刑窒息身亡,警方要求家屬即刻火化遺體,消息公開後對憤怒的公眾含糊其詞,一度指死因為訊問期間「心臟病發」,事件在當年6月引爆大規模的民主化運動。那間訊問室是現在唯一一間以原貌留下的,裡面放了學生的遺照。
這裡現在以「韓國民主化運動紀念館」之名,在今年6月10日(六月民主抗爭紀念日)重新對公眾開放。本館(M1)可以直接走進去,然而上面提到的原對共分室(M2)在參觀資訊上說要預約,而一如韓國許多購票、預約或訂位系統,沒有韓國本地的證件或手機是沒辦法預約的。
還是有點不肯死心吧,乾脆直接跑去現場問。如果是因為安全因素需要做人流管控,其實完全可以理解、也能配合館方的要求,但如果只是新開放的館舍還沒考慮到非本國人這種原因,那還是可以試試看的。去問了之後,館方工作人員說這個時間正好有開放進到M2空間的梯次,不如一起來吧。
幸好有去。但也必須承認,自己可能有點低估進到M2需要做的心理準備。


新進的被捕者會由一條旋轉樓梯直接上到五樓的訊問室。旋梯讓人無法感知所在樓層,75-80度的傾斜則進一步破壞被捕者的空間感,樓梯的金屬材質讓每一步登階都發出巨大回音,多種設計已經足以讓在慌亂之下突然被捕的人精神崩潰。
訊問室裡都有連接到中控室的監聽和監視設備,牆面的吸音設計讓聲音無法外溢到隔壁間或外面,每一間訊問室的門口都交叉設置,因此無法看到對面房間的人。窗戶被壓縮到只剩一道狹長的細縫,外界難以窺看之外,在裡面的人也無法跳窗自殺(天花板也不留給人這方面的任何機會),在自然光微弱、室內日光燈大開的情況下,會嚴重破壞當事人的時間感。部分倖存者也提到,特殊訊問室的紅、橘色牆面、地面,讓他們在被拷問時感到噁心異常。

這些空間都可以完全走進去。各個樓層有不同聲音,有些是空間裡自然的聲音,像走進訊問室時,會明顯感覺到聲音被抽空,有些則是帶進不同聲音設計,讓參觀者更「身在其中」。沒有哀嚎,而是在異常安靜的空間裡,有滴水聲、有機器運作的叮叮聲,或一些你不確定想不想知道是什麼的聲音疊加(說到這裡想到恐怖片的恐怖,有很大一部分得「歸功」於聲音設計)。之前讀過的證言裡,倖存者說到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時,少數能辨認的,是外頭疑似有列車駛過鐵軌的哐噹聲。這可能是個在鐵軌旁邊的地方,但很難知道更多。
很暗。安靜但絕不宜人。警察與情報人員的訊問手段兇狠,但那棟建築本身就已經是個恐怖裝置。該說有趣嗎,設計南營洞對共分室的建築師,就是設計出1988年漢城奧運主場館奧林匹克競技場、地鐵景福宮站等地標的韓國重要建築師金壽根。韓文版維基百科關於他的頁面有以下這段中文版維基沒有的描述(ChatGPT翻譯):
「1976年,他設計了對許多民主鬥士而言象徵著拷問與恐懼的『南營洞對共分室』,金槿泰曾在那裡遭到李根安施以電擊拷問,朴鍾哲則死於水刑。儘管他的學生們為他辯護,稱他們在設計時根本不知道用途,也無法確定設計是否如實應用在實際建築過程中,但只要是曾受害於南營洞對共分室的人,或哪怕只進入過那棟建築一次的人,都能看出這種說法缺乏說服力。因為那棟建築從窗戶、樓梯、門、甚至每一個小道具,全都是為了拷問與審訊最佳化而設計的建築。
將細緻設計滲透至建築每一個角落的金壽根與他的設計團隊,若說他們對那空間中即將發生的可怕情境毫無認識,這種可能性極低。雖然有人主張,他們的道德判斷機制在『抓間諜的國家大事』面前停擺了,但這也只是單方面的說法,說服力仍然不足。」

回到M1,是一群中學生在聽導覽員介紹這座新的紀念館(有多新,大概就是連紀念品販賣部都還在建置中的新)。我走到樓下的展示空間,發現有大面的電子互動看板在整理韓國民主化運動進程,每一場運動都有韓中英日俄五種語言可以選,只要是看板上有的字,從主文到圖說都有整套完整的翻譯。
「即使在韓戰期間,李承晚也在為連任而強行修改憲法。」
「投票數量多過投票人數。」(1960年,三一五不正當選舉事件)
「鍾哲,一路好走。作為父親,我無話可說。」
「要逮捕學生,先踩過我,再踩過神父和修女。」(1987年,樞機主教金壽煥)


還有一面兩層樓高的巨幅海報,盤點從19世紀末一路到2022年伊朗Mahsa Amini的頭巾抗爭等不同國家與議題的民主運動——台灣的二二八事件、解嚴、太陽花運動,香港的雨傘革命、反修例運動,與中國的天安門事件都位列其中——最後追問什麼是民主,與為何應該正視與記憶國家暴力。
並不都是那麼龐大的命題。可以只是遵行韓國《憲法》第一條:「大韓民國是民主共和國。大韓民國的主權屬於國民,一切權力由國民產生」,可以是來自不同國家各種運動的海報和標語,轉型正義的Never Again、烏克蘭質問俄羅斯做賊喊捉賊的"Never? Again."、伊朗的「女人、生命、自由」和各種政治諷刺漫畫,以及有一區是台灣出版圈也在嘗試的,怎麼在給孩子們看的繪本裡,說那些並不好說的過去、如何與那樣的過去共生,與傳達自由與民主的重要性。
先前去首爾西大門刑務所的時候納悶過,那裡明明就是個從日本殖民時期一路用到1980年代的監獄,這麼長的時間跨度,為什麼那裡的展示會押那麼大的篇幅在談獨立運動,後面其他事情是跑哪去了?就算拿出最善意的解釋,也很難無視這種落差。指控外來者的壓迫並沒有錯(甚至經常可以說是不會出錯),但如果是自己人對自己人的壓迫呢?是因為那樣所以才難以啟齒嗎?
或許現在可以說,終於有一個空間填補了那塊顯眼得令人不安的空白。
「我們在街頭彼此抗對,在烈焰裡合而為一。」
「於是我們的怒吼乘風,打破銅牆鐵壁,直到翻轉世界。」
其實進到M2的時候,會先在一個放了復古電話的空間看一支影片,掛上電話之後就會開始播放。影片的後來,畫面突然從黑白變彩色,場景來到一天很日常的光化門廣場。
「那天,接到電話的我也上了街。你要一起來嗎?」
「我們的夢想,與你們沒什麼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