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疗养

从七月初到七月底，整整一个七月，我都在疗养之中，逐渐康复之中，虽然也有临时而起的一个转折，这个转折完全是自己的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如此长期的“convalescence”——慢慢的疗养，这是一个完全新的体验，让我第一次体验了曾在书中阅读过多次的别人生病的“疗养“过程，以前看书，看别人到某地疗养病，我完全没有感觉，不知道疗养到底是什么，现在终于有了体会。

七月二号那天我第一次自己开车出去。头天下午热带疾病中心的医生通知我再去做血液检测。她说为了我的方便就在附近的一个艾默里大学医院的化验室做就行。我查了一下地图，不远，六英里，十五分钟的路。我犹豫再三，是不是请我的学生来帮助我开车，但我想了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握车，在中午的时候去，路上没人。我正午左右开车出去，路上果然没人，天气太热了，南方的骄阳似火，一路上盛夏之花——各种颜色的紫薇花开得如火如荼，我突然意识到，从五月初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花朵的变化：北京满城的各色月季，大如面碗的月季，宣示着初夏的娇媚，此刻这里到处可见的烂漫到紫薇，摇弋着盛夏的灿烂。

化验室的化验员不在，吃午饭去了，我坐在那里等，不想总是坐在，想锻炼一下，我就走出门外，热浪灼人，我又返回了化验室的等待室里，我是唯一的一个病人。一点二十分左右，那个化验员才回来。她解释说，她是一个人的化验室，就她一个人，所以并不是时刻需要按时开门，我点头，我并不知道这个城市有这样的一个人开的化验室，她的辩解，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晚了就晚了吧，给自己干活，大概几点钟开始也无所谓。

她给我抽血，在左胳膊上扎了第一次静脉，血却流得很慢，她不得不把针头拔出来，换到右胳膊再做。右胳膊贡献了四管血，刚才左胳膊的一管半就扔了，她说不能用了。我点点头，等她做完了，告谢出门，开车回家。这是我躺了这么久之后，第一次开车，一切都很顺利，我回到家就躺下了。

这次出行的最大体会就是我发现自己的双腿软绵绵的，好像两根皮筋，总是有种要软下去倒下的倾向，同时，每条腿又如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不想挪动。我震惊地发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的腹泻已经明显变得稀少了，从一天十几次到现在的三五次，我喝粥吃面条，也都如常，但身体感觉不是我的，而是一个奇怪的异于我自己的东西，这个身体的主人有强烈的意愿，但身体软如棉花，并不听从身体的主人。我非常震惊。我忍不住给我的医生写了短信：医生您好，我今天双腿沉重，虚弱，大汗淋漓，我是否担心我有别的病呢？“ 我的医生回答：你就是这么多天腹泻，营养流失，身体虚弱，需要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试图在房子里走路，试试自己腿的能力，是不是跟昨天不一样了。天呐，腿软绵如患了软骨病，走起路来两条腿似乎有自己的意愿：它们不想走路。它们想躺着去。我惊慌地感受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怎么了？我问自己，这是什么新病症？我打开电脑，问ChatGPT，我这个症状是什么病。它回答得很冷静：你可能是有GBS。我大惊失色，什么？什么事GBS？它回答：因为长期腹泻造成免疫系统失调导致神经系统紊乱，“首发症状通常是手脚无力和麻刺感。这些感觉会快速蔓延并可能导致瘫痪。” 看完了一大篇的解说，我吓得手脚无力，坐在那里体验“快速蔓延”会导致的“瘫痪”。我担心这种身体的软绵绵之感在身体里蔓延，越担心越感觉自己真的是全身无力，必须去看医生。

我不敢再自己开车了，请我的学生来开车带我去。我紧张得不行，感觉此刻就是永恒一样。我的学生不到半个小时就来了，他开车我们去了急诊室。急诊室里没有什么人，护士给我抽血，测验等等，医生来了，他说，你就是缺乏营养，大概是你腹泻等时间太长了，你需要补充大量的维生素，打点滴吧，给你加维生素。点滴打了一个多小时，我就被放出来了，没事儿的，不是我头脑紧张的幻想的现实，我就是需要补充营养，好好吃东西。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转折：我将彻底好起来，生病需要花钱，花钱后就好起来了，所以我居然感到了一阵轻松，好像背上的包袱被拿掉了一样。急诊室我只需付150块的挂号费，月底账单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我在急诊室的四个小时，花了四千多块美元，虽然我不用付，保险公司付，但美国的医疗费用到了险处不需看的地步。

回到家我在网上立刻买了好几种维生素：益生菌、脂质体NAD、电解质强力粉、铁、综合维他命等等等等。我每天的日子都是一样的：早上起来后在院子里做简单的园艺，比如摘掉败谢了的花朵，也就是晒晒早上的太阳，这是我的学生千叮咛万嘱咐告诉我的，您必须出来晒太阳。我记住了，晒早晨的太阳。中午之后就在床上躺着，看书或看电影电视，或听广播听新闻。我很仔细地喂养自己，比如，做了排骨汤，做了粥，每天吃有营养的食品，虽然我真不知道什么是有营养的，我的结论：凡是我想吃的东西，一定是我身体需要的营养。

每天如一日地平淡无奇，每天如一日地平淡地跟朋友在网上聊几句天。身体总是异常疲倦，大部分的时间我只是躺着，好像静等着力气的到来。

七月十日夜晚，一对小朋友夫妇来我这里，他们过来看我并来照顾我，他们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他们驱车近千英里，紧张地开了两天的车，到达我这里后，我第二天早上才正式地见到了他们。

这十天是非常平静而安闲的十天，在我平淡的日程里我加了一项：下午的时候我们开车出去转转，虽然有没有到任何地方去转，就是去菜场买个什么东西等等，小朋友让我体验到日子安适的舒服和宁静安闲的舒服。我很舒服，身体也在恢复之中，虽然每天还是拉两三次肚子，我把这个看成是正常的，虽然我的身体通常不是这样的，但拉肚子并不影响我的日常。我们做饭的时候一起聊天，我们什么都聊，很开心，我常担心自己因为年老而说话太多。

有一天我们出去买植物，结果遇到大雨，最终到了我春天去的植物园，才知道这里夏天关张了。第二天我自己去买了植物，买了六种玉簪类的植物，种在房子的前面。今年春天，我在房子前面种了五株威斯康辛杜鹃花，长得很好，但我病的这些天，没有浇水，除了一株以外，其它四株都蔫儿了，干瘪了，我不得不怀着内疚把这四株拔了出来，种上了新的植物：玉簪。我每天种一株到两株，希望这些植物在树荫下能茁壮地成长。

小朋友夫妇于七月二十一日回到他们的家去，他们开车要开四天才回到他们的家。他们走后，我的日子继续那种慢的节奏，我已经意识到我有很多工作要做，很多事情要记录，但我实在无法在电脑前持续工作，我还是一如既往，每天早上在院子里给植物浇水，然后就是做点东西给自己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就是我的生活哲学。吃罢东西，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没有过多的力气让自己起来做事情，躺在床上，陪我度过时光的是英国作家简·奥斯丁的小说，更多的却是根据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

我沉浸在英国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乡绅家庭女孩子们的婚恋世界里，那个世界比我生活的这个世界离我更近。在那个世界里，我看到正直、善良、承担、善解人意、对爱情的理想和自我的尊严，我也看到黄金明晃晃的作用，一个人一年有一万英镑收入的达西可以对人冷漠傲慢，但四个年收入只有五百英镑收入的女人没有这个份儿。最主要的是适龄的女孩子们要把自己嫁出去，还要嫁得好，既要嫁给爱情，还要嫁给金钱、地位和头衔，这，可真不容易啊。

当然， 让我享受的不仅如此，两年前我沿着简·奥斯丁的脚步，在英国的巴斯住了三晚，遍访她的行踪。电影中这些男男女女在巴斯的活动让我感到亲切熟悉，我回忆起自己在巴斯的大街小巷的漫步，浪漫情怀不由自主而弥漫开来。

两年前我自己一个人在英国和威尔士旅行了整整一个月，追踪着诗人迪兰·托马斯的脚步，追踪总简·奥斯丁的脚步，追踪着湖畔诗人华兹华斯的脚步……一晃，两年过去了。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八月了，要开学了，要开始工作了，我的一个月的缓慢的疗养也该结束了。

这就是2025年的暑假，暑假也要结束了。

2025/8/7于亚特兰大树隅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