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生殖器

ohi_hes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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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又进了医院,这次谁都不能确定他还能不能再回到家里。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生殖器是在他做完髋部手术之后。在无法自理的老人身上,它就是一坨任人摆布的肉。但它也毕竟曾经带来生命。

该从哪儿开始?外婆家的电视台放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个男人和女人结婚的场子。女人身穿红色毛呢套装,头上别了红色的簪花,金色花蕊跃动,衬得她双眼盈盈。他们一层一层地走过一桩水泥筑成的员工宿舍楼,所有的邻居都涌上来,新郎给每一双手递过去一个红色信封,让大家沾沾喜气。良辰好景下,女人不知为何被迫嫁给一个她不爱的人。

一台,或者三台,外公和外婆常看的新闻、天气预报、文艺表演都在上面了。我回过神,望着我很久以前在沙发上为外公准备的坐垫,浅蓝色的垫子边缘开始泛黄,我想到他同样泛黄的油腻腻的枕头。他在这上面度过了太多岁月,久到让人以为他要长在这里,他会永远长在这里。哪怕是有了老年人的专属臭味、小脑萎缩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吐葡萄籽、口水,他也会一直在这里。

我想到了外公的生殖器。我惊讶于它的大小。外公是个个子不太高,稍有些肥胖的人,九十岁时,他的生殖器依然是很饱满、肥大的样子。摔断髋之后,他经历了六小时的手术,从此告别了自主去厕所尿尿的习惯。外婆和妈妈轮流用一个便携的尿壶为他接尿。这个“接尿器”为她们的护理工作做出了巨大贡献。先是把生殖器放进差不多大小的管状漏斗中,尿液会经过一条长约一米的可伸缩塑料管到达壶底。若是在尿尿的时候稍微放平漏斗,会有尿液反漏的风险。外公的阴毛变成了银白色。虽然只辅助过一次他的排尿,这幅景象令我印象深刻。如果单看他的生殖器,我无法判断出他的年龄。在我的印象中,男性生殖器俨然是一副皱巴巴的样子。最多随着年龄增长多了些色素沉淀,让它比周围的肤色更深一点。除了无法勃起,它似乎凸显不了任何与岁月相关的痕迹。

这次他又入院了,时隔一年。因为癫痫和脑梗。在医院躺了十多天,生殖器又因为插管子或者别的什么而发炎。护工大妈将被子掀起,我瞥见一眼,周围覆盖了一小块护理垫,垫子的中间被剪出一个凹槽,刚好可以卡在生殖器下面。妈妈看见此景,介于我在场,赶紧让护工盖上。护工则司空见惯道:是自己的外孙女,看到有什么关系。我的脑袋无法将他插着管子的脸和他的生殖器放在同一具身体上,后者对我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存在。不知道妈妈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又能想到些什么。她会想到爸爸身上也有一样的东西吗?护工对我们讲,她每天要把外公的下体擦得干干净净,将溃烂的地方消毒。突然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中年女性拿着家父的生殖器摆弄,妈妈会心存芥蒂吗?

我无法想象外婆和妈妈曾经擦拭他身体的日日夜夜。她们的命运和这具老年肉体紧密地结合着,他的存在是她们日常生活的核心,她们从他身上,从照顾他的每一个动作里照见自己的样子。我猜,事实上她们也不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因为他已经无法给出很明确的答案。只能就常识性的问题作出反应,他的孩子叫什么,他孩子的孩子多大了,在哪里,云云。外婆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安静的倾听者,反复诉说着她的心事。然后,一天中的某一刻,他的尿液会不受控制地出来,她们去收拾,翻身,换尿垫,擦拭生殖器周围,给他换上干净的内裤。

人老了,和人刚出生,产生了一些惊人的相似。性征被模糊,只剩下一个唯一的身份——被照护者。照护人的身影、记忆,也慢慢地与之绑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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