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人生列車

爸爸、媽媽同時傳來訊息：外公，下午一點，很安詳地走了。

　訊息跳出來的當下，我忙著工作，心裡沒有特別的波動，或許是因為他已經高齡一百零三歲。夜裡回想，才明白其實不是沒有波動，而是震盪太大，一時找不到情緒的出口。

　外公生於民國十二年，他到過世前都還能自己走動、自己吃飯，偶爾還會中氣十足地在客廳唱歌。能這樣活過一生，應該是很多人羨慕的吧！外公終於搭上屬於他的人生列車，那輛在八年前先載走外婆的列車。

　在我印象中，外婆是家裡真正的支柱。她照顧外公的飲食起居，還得忙菜園、茶園、果園裡所有大小事；外公則閒散許多，他只管茶園和果園的季節性工作，其餘的不太操心。若說外婆是「阿信」一樣的存在，那外公倒更像「茶山王子」——讀過小學，中文與日文都很厲害，家裡還經營茶工廠，在那個年代，他確實是富家公子般的人物。

　我與外公最密切的交集，是在我師專剛畢業、開始拚命寫作投稿的那幾年。那時，我常帶著稿紙到外婆家，飯桌叫不動人，外公便好奇：「你到底在寫什麼？」我像個熱切的傳教士，滔滔不絕講著寫作的好處，甚至說服外公也試著寫文章。

　下一次去，他果真遞來幾張日曆紙，背面滿是文字：「我寫的，你看可以嗎？」那是一篇寫小學老師的故事，他記得老師的髮香，也記得老師揮手拭淚的白色手絹。我為他謄稿、加上標點寄出去，竟然就被刊登了。外公雀躍不已，我更為他驕傲。之後，我幫他投稿了十多篇文章，他的名字一次次出現在刊物上。

　外公有驚人的閱讀力，家裡的報紙訂閱半世紀以上，直到眼睛看不清楚才停止。他愛買書，總是成套成套地訂購，聽到我驚呼：「你又買書了？」他便笑得像個獲得老師稱讚的小孩。

　外公的學習力同樣令人佩服，他快七十歲才學開車，考了十九次才拿到駕照，立刻開著車帶外婆去老人會上課。每天從山上到關西老街，來回二十公里。直到八十多歲時，車子失控翻落低崁，兩老自己從翻覆的車子裡「爬」出來，等警方聯絡上舅舅，事情才曝光。自此，外公被「沒收」駕照，只能改騎老人電動車。

　外公的一生，愛書、愛學、愛寫，是一盞不滅的燈。翻開書頁，我總想起他在報紙角落寫筆記的身影；伏案書寫，眼前浮現的，是那些日曆紙背面、工整認真的字跡，外公早已化作我生命裡的閱讀與書寫。

　這是一生福分滿滿、逍遙自在的人生，若說有唯一的遺憾，應該就是那個提早八年離去的伴侶吧！如今，他們已經在天堂相遇了。一直是大男人主義的外公，也許會先開口：「抱歉，讓妳辛苦了。」外婆一定溫婉微笑回應。不知道他們倆在天堂和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