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臺灣路上》蔡英文的非典型力量
非典型政治人物
這是臺灣第一次選出女總統，不靠特權或裙帶關係，也不靠世襲。蔡英文和偶像柴契爾夫人有點類似，不過她身邊的人認為，蔡英文和德國的梅克爾（Angela Merkel）更接近，可能是因為梅克爾是當代人，而且廣受大家認可。蔡英文和梅克爾有許多共通點：她們身處同時代，同樣經歷過專制和獨裁，也都有學院背景，做事認真勤奮。兩人不管走到哪，總是一襲樸素西裝外套配長褲，維持規矩而極簡的穿衣風格。此外，兩位領袖都具備專業談吐和務實的工作態度。剛上任時，她們感覺沒什麼個人魅力，但時間久了，缺乏魅力反而成了一種個人風格和執政方式。
法國參議院副議長、也是喬斯班（Lionel Jospin）總理時期的國防部長亞蘭．李察（Alain Richard）給了蔡英文以下的評價：「她不是熱情奔放的人。她一向謹慎自律，不愛開玩笑，也不太會給你拍肩打氣。從這個角度來看，她比較像梅克爾。她擔任總統兩年後，就培養出自然流露的威嚴，以及平和的氣質。」和臺灣交情頗深的李察，最近一次訪臺是二○二三年五月，他先前已經以法國瓦茲河谷省（Val d’Oise）參議員的身分四度訪臺。為了表揚李察對臺法關係的貢獻，蔡英文總統還授予他特種大綬卿雲勳章，這款珍貴的尊榮勳章通常只頒給國家領導人或議會主席。李察表示：「在巨大壓力下，她的治國風格平和如一，堅持捍衛各式各樣的權利，時時留意各國何時願意承認臺灣。正因如此，她上任後不斷在總統府接見各國國會議員訪團。」對只被梵諦岡等十三個小國家承認的臺灣而言，議會外交是提升國際存在感的關鍵手段，既然難以促成總統級和部長級會晤，不妨透過議會外交和他國來往。蔡英文上任後就努力推動議會外交，這套策略別具象徵意義，還讓臺灣顯得獨一無二。
二○二三年五月的某個午後，我與熟識蔡英文的王定宇會面，王定宇今年五十四歲，是民進黨資深黨員，也是在臺南地區深耕已久的國會老鳥。身材魁梧、梳著油頭的他，當天下午穿著淡藍色襯衫和深色領帶，在明亮的辦公室裡接待我，裡頭擺了幾十頂軍團帽和軍艦帽。王定宇相當熱衷國防和國際關係議題，隨著民進黨二○一六年一月取得立法院絕對多數，他成了立法委員。他回顧蔡英文兩任任期時直言不諱：「蔡英文是獨一無二的總統，她上任之後，我感覺新的時代來了，她總是讓人覺得耳目一新。以前的總統話很多、說話大聲，常講臺語，但她的聲音輕柔，話不多，也不常講臺語。有時候她的演講偏無聊，她不喜歡說空話討人民歡心，她習慣把話說得很精準。這樣做可能無法有效吸引群眾，但她的作風始終如一。後來，她反而以平和的風格在政壇中站穩腳步，跌破了大家的眼鏡。我個人覺得，即使是習近平，要應對蔡英文也不是件易事。」
民進黨另一位重要成員、立法委員羅致政至今仍對蔡英文的風格嘖嘖稱奇。這位深諳黨內機密的政治學專家表示：「看到她安安穩穩當著總統，我們覺得真是奇妙。她是臺灣第一位女總統，和前幾任總統天差地遠，除了因為她的性別，她的好奇心和冷靜更讓她顯得獨一無二。」擔任民進黨性別平等事務部主任的李晏榕律師說：「蔡英文帶出的新風格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她常常用社群媒體和大眾溝通，很熟悉抖音、臉書、Line、Instagram等平台的特性。二○一六年以來，從政的方式改變非常多，很大程度要歸功於這位坐上大位的女性。」
不過臺灣第一位女總統的形象，似乎離女性主義者有點距離。她的首任內閣中，女性成員僅佔了百分之十，因此遭到性平團體嚴厲批評。蔡英文在當選後兩個月承諾推動性平，企圖打破「只有男性能治國」的刻板印象，但進展十分有限。蔡英文的前顧問和前文膽姚人多指出：「蔡英文在進步政黨內偏保守，她不是女性主義者。」李晏榕坐在俯瞰中正紀念堂的辦公室裡，附和著姚人多的想法：「蔡英文在性平上沒有發揮功能。很多臺灣人喜歡講現在是女人當總統，但蔡英文在八年任期內，對於改善低生育率、增設托兒設施和協助母親育兒方面著力並不多，這是她的執政缺失。她沒打女性主義者這張牌。」
可惜蔡英文沒打這張牌。身在長期由男性主導、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保守父權社會裡，未婚也沒生小孩的蔡英文經常遭到性別歧視和厭女言論攻擊。S女士曾在蔡英文的新聞宣傳團隊工作六年，她表示：「在她當上總統之前，已經有政治人物發表了讓人非常氣結的言論。有人說穿裙子的不能當三軍統帥，或者說她沒生過小孩，不懂父母的心……類似的評論一直都有。」
蔡英文在總統任內前幾年，被中國領導人和媒體猛烈砲轟，不但被貼「極端分子」標籤，又因為未婚被說「情緒化」，還被認為是個無愛、無家、無子女的「激進分子」。二○一二年大選期間，某位民進黨前主席要求她公開性傾向，但她不予回應。自從蔡英文二○○○年成為陸委會主委以來，關於她是同性戀的謠言就甚囂塵上。
二○一二年，蔡英文在個人臉書頁面上回應各種負面的性別歧視言論：「在傳統社會中，女性沒結婚或許會被認為人生不圓滿，但在現代社會，婚姻能提供的，在沒有婚姻的情況下依然可以得到。不是嗎？」八年後，面對似乎永無止境的性別歧視，蔡英文再次在社群媒體上譴責這種「不應該被接受的政治文化」。當時，關於她是同性戀的假新聞四處流傳，尤其在她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後，有人指控她破壞傳統家庭觀，帶壞小孩的想法。她幾乎沒有對外公開個人私生活和感情世界，但這些話題再次成了公眾關注的焦點。說到底，她是政界的非典型人物，也是習慣緘默、容易被誤解的人物，甚至是個謎樣人物。
無庸置疑，蔡英文身為全心投入工作的未婚女性，還養了想想和阿才兩隻貓作伴，這些設定打破了政治常態。她樂於分享關於貓咪的最新消息，報告自己怎麼和貓玩。尤其當她收養了三隻導盲犬Maru、Bella和Bunny，粉絲和記者都好奇貓咪的反應，而蔡英文也會一一回覆大家的問題。這種前所未有的互動方式吸引了許多人追蹤，大家都喜歡這種亞洲清新可愛的風格。但一想到這樣與民眾溝通的，竟然是位認真勤奮、自認「內向」卻疼愛寵物的國家元首，不禁讓人困惑又嘖嘖稱奇。
姚人多回憶，這幾年民進黨內外吹起崇拜蔡英文的風潮，喜歡她「內向又奇特」的形象。從二○○七年到二○○八年，蔡英文救活了瀕死的民進黨，因此被視為民進黨的救星。姚人多分享了一段往事：「還記得二○一六年某次臺南南區的地方活動，蔡英文硬是用蹩腳的臺語發言。到了提問時間，一位似乎是來自國外的記者用英語提問，蔡英文就用流利的牛津腔英語回答，內容有條有理。當地民眾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但她一講完，全場支持者都熱烈鼓掌，為這位應答自如的領袖感到自豪。即便一路上困難重重，民調也下滑，她的支持率依然很高。」
在休閒娛樂方面，蔡英文身邊的人形容她是低調的享樂主義者：她喜歡紅酒，在總統官邸獨處時會讀小說。立法委員王定宇半開玩笑說：「我知道她很期待卸任之後，就能去做維安人員不准她做的事，像是開車，而且是開快車。她喜歡英國製的Range Rover。」當上總統之前，蔡英文喜歡開車去參加黨內會議，但當總統之後就不能再隨意駕車出遊了。自從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遇刺身亡，加上臺海局勢日益緊張，蔡英文的維安等級也跟著拉高。「但維安允許她在總統府內院開車。」王定宇笑著說，「她還想出門買喜歡吃的泡麵，但這次換醫生阻止她吃泡麵了。」
對身邊的人來說，蔡英文是一位「像修女的總統，身邊都是愛喝酒的男人」，不過曾經與她密切往來的人則認為她「很風趣、反應又快」。一位西方大使回想起和蔡英文相處的經驗：「有次非正式會議，在場有十幾位外交人員和企業領袖，蔡英文主動和這些來賓交流，談話詼諧幽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跟她的公共形象天差地遠，真是不可思議。」一位不願意具名的親信說蔡英文「很幽默、談笑風生、喜歡喝酒，但一開始工作就進入嚴肅模式」，這位親信表示不想「觸怒總統」，所以選擇匿名。
前文膽姚人多說，印象中蔡英文隨時隨地都在工作，身邊永遠都圍著顧問和親友。同樣忙碌的立法委員羅致政這樣描述：「她是晚睡早起的工作狂，又有學者性格，喜歡在飯桌上和專家、技術人員討論政策和改革計畫。總的來說，她喜歡的是政策不是政治。」他回想制定政策和施政會議的情況：「當時準備要推動政策，和各個領袖和各國會小組協商，其中包括在野黨成員。蔡英文轉頭對一位顧問說：『給你處理好嗎？』」中央通訊社的一位高層相當認同這段敘述：「大家要記得，蔡英文是務實的官員，對政治討論和與政黨協商並不熱衷。」當天在大學教社會學的姚人多回憶道：「蔡英文外表看似冷靜，眼神卻充滿憂慮。臺灣總統真的很難當，需要很強的抗壓性，不能挑起爭端，也不能回應挑釁。」
總統府內負責宣傳的C女士提到，蔡英文一開始「很怕做決定」。她記得在蔡英文任期之初，「人們對改革抱持很大的期待」，而且「任期第一年的節奏緊湊得要命，不單是民進黨的支持者，所有人都期待立刻看到改變。」立法委員羅致政回想當年：「蔡英文有意改革，但施政的時候卻謹小慎微。」一位前駐臺北大使表示：「蔡英文不是那種愛冒險、衝動行事的人，她更偏好尋求共識。」姚人多則說：「問題發生的時候，蔡英文習慣召集小組，跟大家說『我們花點時間思考一下』。但要是給對手太多時間，可能就會被對方見縫插針。蔡英文的大問題是，她想努力討好所有人，企圖平衡不同的意見。可惜在政治領域，這件事通常無法成真。」
接下來，蔡英文面臨了諸多考驗。雖然民進黨在立法院擁有絕對多數，理應有空間踏出「改革的第一哩路」，但臺灣正面臨經濟成長減緩、住房危機、購買力下降及人口快速老化等結構性問題，替蔡英文布下重重難關。馬英九任期結束前，許多人已經怨聲載道，中產階級疲憊不堪，年輕人只能把希望寄託給未來。他們的心聲，蔡英文聽見了。在二○一六年五月二十日的就職演說中，蔡英文特別提到這兩群人，並將年金改革列為首要任務。
她直言「我們的年金制度如果不改，就會破產」，呼籲各個世代團結一心，一同參與公共事務討論。這波改革投下了震撼彈，首當其衝的是超過四十五萬名退休公務員和軍人。接下來十年，蔡英文打算逐步提高法定公務員退休年齡至六十五歲，預計二○二六年達標。此外，政府也會增加社會保險金、刪減退休金、降低退休金定存利率，民進黨和蔡英文政府認為這是避免年金系統破產的唯一出路，而且堅稱改革後年金系統就能符合國際標準。改革衝擊的範圍太大，老年人和軍人是最受影響的族群，其中有許多人都支持國民黨。雖然政府宣稱改革絕非政治報復，但反彈聲浪並未因此平息。另一波抗爭則源於勞動改革，因為政府取消了假日、規範加班時間、要求中小企業遵守更嚴格的工時規範，但這樣做卻可能導致物價上漲，波及消費者。於是，退休人士、教師、公務員、勞工團體、工人、服務業人士紛紛走上街頭、佔領要道，並集結在總統府和全國不分大小的地區抗議。
「我們每天都像在做噩夢，」C女士回想當年，「不管走到臺北哪個地方，隨時都可能碰到抗議活動，民眾對我們非常不滿。蔡總統從官員的角度思考，覺得只要花時間和民眾溝通，最後大家就會接受改革的事實。可惜她期待的團結始終沒發生。」
蔡英文在二○二○年五月就職時宣布，她希望成為一位能解決問題的總統，並在任期內持續推動改革。原住民議題是她心頭的另一項重要議題。身為臺灣首位有原住民血統的總統，她在二○一六年八月一日原住民日這天，對原住民族「過去四百年來承受的苦痛和不公平待遇」正式向這些人致上「最深的歉意」，同時回顧了漢人殖民以及一八九五年至一九四五年間日本帝國對臺灣原住民族的影響。這是亞洲首次有政府為此道歉，象徵了臺灣開始進行轉型正義，認真檢視威權政府迫害人民的歷史。
在平權方面，蔡英文政府推動了同性婚姻合法化。在總統大選前，民進黨已經獲得公民社會和部分地方政府強烈支持，並在二○一五年競選活動中主打婚姻平權。姚人多回憶，「蔡英文不是很支持這項法案，因為她習慣討好所有人，尋求平衡，擔心法案一通過會惹到不關心婚姻平權的保守人士。經過一番勸說，她才願意替法案背書。」法案經過冗長的立法、釋憲及政治程序，終於在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正式生效，讓臺灣再次成為亞洲第一。到了今天，臺灣各界依然對這項法案讚不絕口，認為這是臺灣民主蓬勃發展、已臻成熟的象徵。
曾經是商業談判和經濟專家的蔡英文，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老本行。她推動了野心勃勃的「五加二產業創新計畫」，重點關注物聯網（又稱亞洲．矽谷計畫）、生醫、綠能、國防等產業，後來又推出「新農業」和「循環經濟」方案，最終更涵蓋數位經濟和文化創新，甚至包括半導體和晶片設計。一位外交官認為這項計畫非常成功：「蔡英文具備國際視野，懷抱改善臺灣的計畫，讓臺灣經濟體從代工出口導向轉為創新導向。」
同時，蔡英文推動了新南向政策，目標是減少臺灣對中國大陸的經濟依賴，並將焦點轉向印太地區其他國家。隨著臺海關係日益緊張，新南向政策變得越來越重要。經濟部長王美花在二○二三年六月訪問巴黎時向《解放報》（Libération）表示：「臺灣企業開始將部分的中國生產線轉移到東南亞，到了二○二二年，臺灣對東南亞的投資首次超過了對中國大陸的投資，這是前所未有的局面。臺灣與東南亞的雙邊貿易額在二○一六年是九百六十四億美元，去年已經已經來到了一千八百億美元。」
與陳水扁相比，蔡英文在上任時已經擁有豐富的行政經驗、專業知識和國際視野。美國頂尖的臺灣問題專家卜睿哲（Richard C. Bush）在其著作《蔡英文時代的臺灣》（Taiwan in the Era of Tsai Ing-wen，暫譯）中提到，蔡英文曾在多個政府部門和陸委會擔任要職，讓她深知「在多個政策領域維持高效率的重要性」，而且「每位臺灣總統都必須在國內政策、內政、對中關係以及對美關係這四大領域中靈活應對，每個領域都有獨特的規則和戰略思維，但又相互依存」。蔡英文需要在這些複雜的環境中尋找平衡，第一步就是處理對中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