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三毛一样逃出撒哈拉
1. 三毛与我们都被惹烦了
想起摩洛哥的城市,总像被塞入其他动物的记忆。
卡萨布兰卡遇到雨雾天,稀疏的行人走进蒙蒙水雾,我像一只海燕在穿行。菲斯古城广场的翁布古树撑起一方荫蔽,铜匠在锤制黄铜器具,圆盆在被敲出槌纹时,朝上空弹出尖锐的声响。我们在极容易迷路的小巷里穿行,踩着市场的洗菜水和布匹市场的染料,裤腿一圈泥,那是线虫的记忆。
在做人时,我们总感到疑惑。抵达目的地后,司机抬价三倍,我坚持原价,他把行李放到路边,“不给就算了”。他一分钱没要,生气地离开。塞内加尔司机见我没有零钱,帮我免单,他说,“就像带朋友兜风。”我感激涕零。但一周后他在打车软件上找到我的联系方式,不断拨打我的电话。
清晨的茶室坐满了男人,他们喝着热腾腾的稀蚕豆汤,用打量的眼神交换我的防备心。“China? Korea? Nihao! Konichiwa!”在摩洛哥,我们被这样频频问候,“可爱的女孩儿,你好漂亮,我喜欢你”,完全不可忍受。我从无视,到无声反抗——竖起中指,食指塞住耳朵——最终恶狠狠地在街头吼叫:“嘿,站住!你不准拍我们!”“闭上你的嘴,我们亚洲人讨厌你们这样!”
“不想留在城市了,明天我们就去撒哈拉。”我和朋友几乎是逃出来的。
撒沙拉边陲的村庄像另一个世界。粘土铺成的道路,粘土混合干草修筑的墙面,房屋全是方块状的,不像人的造物,倒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与大地用同一块皮肤。无论在日光或灯光下,村庄都在统一的颜色中。
撒哈拉的夜晚,我走去村里小卖部买零食,当地的小女孩贴在我身后,不停追赶我,说着她的语言,对准我的后脑勺发出阵阵尖叫。我也没料想自己下一秒的行为,转过身去,对她张大嘴巴,发出长达十五秒的尖叫。啊,久违了,上次这么叫,我还是小孩子,和她一样小。总之,出乎意料地,我在摩洛哥几乎变成野人。
逃了这么远,还是落入与人短兵相接的疲惫中。我想到写撒哈拉故事成名的作家三毛,她写的故事我已不记得,只有《橄榄树》能一字不差地唱完。我转身对朋友讲:“三毛写‘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她在西属撒哈拉那几年,是不是也被‘China?Korea?’问烦了?”
2.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许多人跟随三毛来到撒哈拉。尽管大批旅行者的脚印早已经超出三毛书写的疆域,人们还是手捧《撒哈拉的故事》,说是三毛带他们来此处,他们要把三毛的书带回家。
上世纪80年代,三毛的作品传入大陆,如今读者经过三代更迭。为探险家祛魅的年代,人们仍在聊三毛。撒哈拉的夜晚,头顶群星闪耀,沙子干燥冰凉,焦灼的心情无法像白日热气般腾空散走。在那时,我想重新读读她的作品。
我从当时当地转入她的经验与往事中,十几篇短故事简明易读,看起来很快。重读后我好意外,三毛没有将撒哈拉写为远方天堂,反着旅游业的造梦笔法,诚言沙漠生活漫长贫瘠,对当地世情风俗失望,甚至侥幸逃出生死险关。我本怪自己心灵麻木,无法像兴奋的游客,找回留存在少年读物中的纯真残梦。在翻动撒哈拉故事的夜晚,我才确信,此时的郁结更接近三毛在撒哈拉的真实生活。
三毛写过一篇《娃娃新娘》,十岁撒哈拉女孩姑卡接受包办婚姻。喜宴上,三毛见到屋角的黑人妇女,她不学穆斯林妇女蒙发,埋头用力击打鼓皮,口中发出尖声欢啸。她是姑卡祖母借来的奴隶,远近闻名的打鼓好手。
“借来的奴隶”几字看得我心惊。当天清晨,民宿管家哈桑捎我们去邻近村落看部族音乐演奏。这里的人们缺乏种族意识,大巴司机曾粗暴地称我为“China”。“China,餐厅在这儿,厕所在那儿”。在整个车程中,我都对此不满,直到听他对后座的一家子大吼,“法国人,下车”,才稍微放下怨怼。此时哈桑毫不在意地说:“上车,我们去找黑人。”
不过十米宽的茶室里,六位黑人表演者击打皮鼓,拨动弦乐,做出有宗教意味的舞蹈动作。用于祝颂、祈雨、求偶的仪式,变成了演奏者们自清早起的生计。唱着重复的歌,他们脸上无笑,尤其在跳近观众跟前时,眼神始终低垂,避免与我们相看。可这房间那样窄,他们逃不出被观看的位置。阿拉伯人经理邀请小孩起舞,他离开房间后,小孩也迅速归位——也许他们从儿童的直觉中, 察觉到这不是快乐的地方、起舞的场所。我心中的难受也在翻滚。
演出者身后的照片墙挂满部落男性的合影,他们身穿传统的白袍,手捧皮面木身的乐器。“异国风情”的展示,是观光的需要;传统文化的遗留,为了服务旅游业。资本的流动交易,先加速边缘文明的消逝,再有目的地决定它们的留存。
照片墙让人想起十九世纪殖民帝国的人类动物园(human zoo):主办方在展览空间还原土著的生活场景,原住民穿着传统服饰,骑大象,怀抱猴子,和家人坐在茅屋露台上,供那些生活在所谓“文明世界”、“理性社会”的看客参观。1889年巴黎世博会上,黑人村(village nègre)中游人不绝,巴黎人排队数小时,只为了参观圈在栏中、如牲畜般展示的异族人。母亲的哺乳场景,一夫多妻的家庭结构,都是观看内容,都引得看客伸长脖子。
那天清晨,黑人表演者被各国游客围在其中,等同凌辱的观看仍然存在。整场演出中,我没有按下一次快门,只拍了村庄的宣传册,为了记下村庄与乐队的名字。离开时,我对坐在门口休息的演奏者说:“谢谢你,再见。”他平静地看向我,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我快步离开了。
读到三毛写的那位奴隶鼓手,我开始查找相关信息。村庄名叫Khamlia,黑人演奏者来自Gnawa部族,他们的祖先居住在西非,在奴隶贸易中,被迫来到摩洛哥。如今居住在Khamlia村庄的人,是黑人奴隶的后代。
公元7世纪,欧洲殖民者还没来到非洲,阿拉伯商人已经开始在经商之余,将黑人奴隶带到阿拉伯世界城镇贩卖,摩洛哥是主要的奴隶市场。阿拉伯人是全球奴隶贸易中先来者,也是末行者——直到1922年,摩洛哥的奴隶贩卖市场才正式关闭。
前往北非的奴隶必须行经撒哈拉商线(Trans-Saharan trade)——一条史前即存在的古道,连接撒哈拉以南与北非。横穿撒哈拉沙漠,有一半的奴隶命丧途中。阿拉伯人为了防止黑人繁衍,阉割了多数男性奴隶,六成男性因此流血而死。由于欧洲人疯狂地后来居上,以及近代阿拉伯人的自身被压迫的境况,伊斯兰世界的奴隶贸易历史几乎要被遗忘。
在历史的纸堆里牵动草蛇灰线,我想起黑人演奏者漠然看我的眼神。如果他知道我费心思找答案,是不是也会对我讲:“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3.穷日子,好日子?
离开Khamlia村,我们在沙漠穿行,黄沙中出现几顶帐篷,女人正在把食物倒进家禽的食槽。他们是沙漠上的柏柏尔人,仍然过着游牧生活,每三四年迁徙一次,取决于动物是否有足够的食物。绳子捆起布匹,拼出方形帐篷,门帘内年轻的母亲在哺乳,屋外年长的女人为我们烧水煮薄荷茶,她的脚边囤积了好几打塑料水瓶。
“这是游牧民族的生活,是穷日子,也是好日子。”司机懂得起承转合,在介绍词末尾升华。
两天前在菲斯,我听过几乎相同的话。菲斯老城中有三分之二的人口从事手工业,当地旅游业的重点,就是向机器时代的游客展示动手的传统。在皮革染坊,游客登上天台,俯瞰放满染缸的天井。缸中液体依从石灰水到鸽粪水再到各色染料,形成蓝白到黄褐再到五彩的色阶,依序将皮革脱毛、软化、上色,最终生皮变成熟皮。
这绝对是份苦工,空气浮动着刺鼻的化学气味,染布工人的手脚浸在有腐蚀性的液体中翻拌,他们搬运着沉重的浸满液体的毛皮,不时用水管冲洗脸和嘴巴。从天井传上来工人劳作的声音,他们在大声交谈,但那也许是一种协作的口号。我向向导询问染布工人月薪,他迟疑地说:“他们有丰富的内心,工作不是为了钱。”
我明白他的用意,便停止发问。他所言我并不陌生,只是从前是在相反的语境中听到——这其实是发达社会对第三世界的想象,不谈结构不平等,而说原始部落的灵性仪式,渔猎生产没有现代社会的压力,或者宗族社会没有现代个人主义的孤独,最终得出宽慰人心的结论:“穷人在精神上很富足”。这套想象最终也被第三世界拿来,打发外来者的好奇心;又或许他们也是一番好意,认为游客想听童话。
然而,游客的天真,却是一种投机的天真,他们对“异国人”往往有两种态度。在本国生活时,排外是古老的敌意,他们将异国人边缘化,认为异国人有不洁的品德,不是共同体的有益成员。 而当人们离开母国,去往那些异乡人的故乡,在本国的求生焦虑,变成在度假地的做梦需求。此时,他们要开始相信异国人的纯善无邪、精神富足。他们过的穷日子,其实是好日子,也就无需怜悯,无需改变。旅行者希望遥远的人们活成一颗琥珀标本,好为发达世界保存人类文明的初始样态,保存他们消逝的童年。而这童年亦是一种想象的历史,正如此地是他们想象的远方。
4.这里还有娃娃新娘
夜晚,哈桑带我们找了一块洼地。拱起的沙丘隔绝生活区的光线,正好观星。他用树皮搭起一座小塔,再将干枯的枝叶塞入塔中空隙,一点燃,火焰很快就冒了起来。我们向着滚滚的热气坐下。
哈桑是当地柏柏尔人,四十岁,和母亲、祖母住在村里。从2020年起,他开始成为撒哈拉旅游业的一环。他自称是民宿房主的弟弟,但在交谈中,我们发现这是多半有心编造的温情家庭故事。他甚至回答不上哥哥生活的国家与城市,只说“他在公司里。”我推测他是个管家类的角色。
民宿装修得宽敞漂亮,靠火炉置办沙发,床上铺着柏柏尔人的手工毛毯,彩色玻璃拼出尖顶采光天花板,有看日落的屋顶和现代的厨房炊具。但哈桑与母亲的房屋却很简陋,客厅四壁空空,床垫铺在地上,母亲在煤气罐上为我们烧饭吃。
火堆旁,我们卸去在城市里累积的防备心,放松地观星烤火。哈桑对我的朋友说:“你下次来,要带着你的丈夫。”又问:“你们多大了?”
这一问,问得方才放松警惕的两位女权主义者警铃大作。
哈桑没意识到我们已被惹恼,继续讲:“对于柏柏尔人来说,这不正常。以你们的年纪,结婚都太迟了。”
我们从沙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住处,哈桑对婚姻话题意犹未尽:“在摩洛哥,结婚越来越麻烦。新婚姻法就要颁布了,男人在离婚时需要分财产给配偶,女人们要搞男人的钱了。”
“现在很复杂,那以前是怎样?”我问。
“以前很正常。”
他拉响的警铃在此刻失控,完全停不下来。
此时,摩洛哥国内关于《家庭法》改革的讨论已持续两年。就在我们离开沙漠的当天,政府推出修订后的《家庭法》,这是在过去二十年间的首次修订。改革并未废除一夫多妻制,仅将此作为结婚时的协商内容。如果女方未在婚姻合同中提出反对,男人仍可以有多个妻子。在财产继承权方面,女性继承的财产是男性继承人的一半。女性法定结婚年龄为18岁,尽管女性权益倡导者一直极力主张废除童婚,让此地再无“娃娃新娘”,新《家庭法》仍允许女孩已孕的情况下,将结婚年龄降为17岁。摩洛哥调查记者Hicham Houdaïfa在2015年出版《女人的背是骡子的背》中,收录了关于童婚的报道。根据伊斯兰法,女性一旦开始月经就进入适婚年龄。对于社会而言,早一些结婚,能生更多孩子。对父母来说,早嫁女儿,保证她们结婚时仍是处女。在摩洛哥的偏远山区,父亲在女儿十四岁到十七岁之间包办婚姻,把女儿送到夫家做童养媳。
5.三毛是逃走的
我们逃到沙漠,再心急如焚地逃走。刚来时,哈桑带我们参观村庄公共面包炉,集体菜园中的灌溉系统,讲他爱撒哈拉的星光,不爱城市的拥挤,在小卖部抓一把瓜子放在我手心。于是我把他当作自己人,倾诉在城市里被敲诈被骚扰的经历,直到他也带我们去购物点消费,货品和城里没有两样:香膏、芦荟胶、蜗牛霜、阿甘油。在沙漠吉普上,他坚持要坐在我身边,把手伸到我的座位旁边。
回城要坐漫长的巴士,沙地变雪山,雪山变峡谷。我用手掌贴住车窗,玻璃有时冰冷,有时灼热。不止在高度间穿梭,也在温度上跳动,在我熟悉的生命经验之中往返。在经停站,我们下车活动筋骨。大巴停在乡镇的斜坡,人们正在赶集,牛头滴着血,牛屁股摆放方向不一,根据公母,分别展示睾丸和尾巴——这是幼时逢市日去镇里赶集的经验。在紧邻滑雪场的城市,我下车买咖啡,这里完全按照法国城市的样式打造,道路宽阔干净,街心花园有木质长椅,旅馆叫霞慕尼(勃朗峰脚下的法国城市),面包店招牌用法语写Boulangerie,那里可以买到可颂、巧克力面包、布里欧修。咖啡店拿铁四欧一杯,接受欧元支付,卖出法国价格——这是我二十五岁后的生活,说法语、吃可颂,一直不太会赚钱,打着算盘过日子。
在车上,我反复听《橄榄树》,在一声声“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中,内心安定下来。三毛生活在戒严时期,作品不谈及政治话题。她似乎由衷地对政治冷感,讽刺同学“政经味很浓”,直言自己“不是妇女运动的支持者”。她翻译阿根廷画家季诺的《玛法达的世界》,有意将对话的政治表达淡去。在异乡种种遭遇里,她始终有轻松的游戏态度。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中谈到两种旅行方式:不具备解读能力,但传统还未消逝;能够解读众多的现象,却只能看到遗迹。三毛选择了不去作结构性的解读,她的文学中里有一种诗意的世界主义。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生存,对于沙漠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炊烟,觉得它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1976年摩洛哥国王发起绿色进军,号召摩洛哥人占领撒哈拉,迫使西班牙人放弃对西撒哈拉地区的控制,三毛居住的小城阿尤恩也发生了动乱。西班牙撤出西属撒哈拉,三毛随之撤到加那利群岛。 所以,她也是逃走的。
在摩洛哥,我不总是那个“政经味很浓”的人。菲斯的午后,走上新城的山坡。楼房墙面贴了光滑的瓷砖,牧羊人站在新楼下,隔一层护栏,对羊发号。我俯身数着寺庙尖顶。清真寺常在市井低洼处,在极易迷路的巷道里,这是伊斯兰的空间传统。先知穆罕默德曾住在麦地那闹市中,在狭窄繁忙的巷道里传道。他没有独立的住所,休憩的房间与来拜教的民众仅一墙之隔。
行晡礼的时间到了,无数的诵经广播同时响起,信众的吟唱起伏,从低处的大地传上来,像一种低沉的腹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