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半衰期進行詩意的對話：濟州島海女（The Last of the Sea Women）與小鎮里奇蘭（Richland）

前陣子看了兩部紀錄片。一部是BBC到韓國濟州島拍攝的＜The Last of the Sea Women＞，另一部是＜小鎮里奇蘭＞（Richland）。兩部片拍攝的時間點應該相差不遠，都在2023年前後。

與海洋生物共進退的海女

我原本以為＜The Last of the Sea Women＞純粹是韓國濟州島海女文化的紀錄。前半部以海女勞動場景的敘事很平順，一度讓我狐疑，到底是韓劇中那些飾演海女的演員們演得太真實，還是紀錄片拍得夠有戲劇性。敘事拉出了濟州島資深海女與巨濟島兩位中生代海女來處理文化傳承的面向，也算流暢。又因為影像中「海」的元素夠強，當海女說著海洋環境變化與她們對潛水採集前景的擔憂時，語言是自然動人的，像馬崗海女們的日常對話。

但中後段開始談日本福島第一核電廠要將核廢水排放入海的事件。以日韓的政治關係史來看，日方任何會帶來跨域影響的小動作，都值得韓方大肆抗議，因此，放回海女社會中，面對未來可能要浸泡在核廢水裡工作，也是很理所當然要行動的事吧！於是海女們齊聚一堂，聽專家說明，決定要行動反制。從這開始，影像有些一版一眼起來，除了拍攝海女們參加反對核廢水排放的遊行、以及海女如何在每年的祭典中祈求龍王保佑大海，還跟拍了一位海女前去瑞士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向國際社會說明核廢水對海女勞動安全與海洋環境的影響。海女出席聯合國會議是「證言」的性質，加上有些許舟車勞頓、學習用英文說出一分鐘訴求的畫面，讓我覺得疲倦和疏離，回不去前半部那種平實的感受。我有點不開心地接受這樣的安排，覺得大可不必放入這麼正式的事件，對BBC來說，有什麼非得拉進聯合國，加強影像控訴力道不可的理由嗎？

里奇蘭作為一個八卦小鎮

相對於BBC正襟危坐地運用「證言」，＜小鎮里奇蘭＞（Richland）把「證言」處理的像是Gossip。里奇蘭是一座因Hanford 核工廠的營運，而無中生有的現代人工小鎮，造鎮的目的是為了安置Hamford nuclear site所需的勞動力（就像電影＜Oppenheimer＞那樣的劇情）。小鎮中有以原子、質子命名的街道，轟炸機、蕈狀雲隨時可作為機構或活動的吉祥物，一切在這見怪不怪的原因是，Hamford nuclear site所生產的軍用鈽，被用作投擲在長崎的原子彈燃料。

片中用了大量的訪談，並未以線性時間剪裁敘事，一度覺得睡著也無妨。但里奇蘭小鎮的身世實在太值得獵奇，雖然每個人話語平緩，在穿插著歷史影像後，會有種「里奇蘭冷知識」之感，而忍不住像聽八卦那樣把它看完。最讓我感到微妙之處，是在里奇蘭開枝散葉的人們，會致力於原貌保存當時政府分配的房子。一名從小在里奇蘭長大的女士說，大家會以字母分類不同類型的房子，各種字母的房子甚至有各自的小群組，認真討論著「某時期的門把要去哪買」這樣的話題。人們是基於什麼樣的自豪或認同，而產生了保存的念頭呢？

小鎮有自己的反應爐博物館，博物館裡的導覽員曾遇到廣島來的小學生參訪，雖然小學生們沒辦法在這座以榮耀原子彈技術的博物館裡得到「廣島為什麼要被轟炸？」的答案，但導覽員與小學生仍能互相擁抱。另一位身為原爆第三代的藝術家川野幸代（Yukiyo Kawano），受導演之邀來到里奇蘭，則說了爺爺的故事。川野幸代的爺爺從軍時，正是南京大屠殺那年，從戰場回來後又遇到原爆，川野幸代認為是日本的暴力史讓爺爺一輩子無法開口述說自己的遭遇。後來，她以奶奶的和服布料跟頭髮，織了等比例大小的布原子彈，一顆顆像陰魂一樣飄盪。

還有兩三位一線工人受訪，多肯定這份工作的高薪給了他們一家溫飽，避談原子彈的影響。除了他們真的進入過核工廠外，多數人談起核工廠，述說的都是他人傳遞的記憶，這些記憶當然也包括輻射洩漏、過曝、罹癌、不尋常死亡事件等。另有位受訪者說，好的壞的都是里奇蘭的heritage（文化遺產），字幕將heritage翻成了「共業」，如此不違和。

還有些故事發生在里奇蘭誕生之前，是有關土地被掠奪去蓋出核工廠的原住民，以及考古家手裡一截出土的上萬年動物骨骸。還有些述說沒頭沒尾的，說著說著就唱起歌，歌曲的內容圍繞著美國大兵在二戰如何痛宰日本、結束了戰爭。整部片子讓眾人圍繞著一座神秘的核工廠，以各自的觀點，接力說了一個又一個與核相關的故事，像是一場「一千零一夜」與半衰期的競賽：看是你先衰退至人畜無害，還是我口袋裡的故事先說完。

日本像是看不見可是依舊存在的輻射線

這兩部拍攝地點相差十萬八千里的片子，一部在南韓、一部在美國，各有各的敘事，但卻也共同凸顯了日本的「在場」。作為原爆與核災之地的日本，以被抗議的對象和輻射受害者的形象現身，既是核能造成的創傷的象徵，又是當代環境暴力的來源。這種雙重角色，也許也說明核能始終無法單以技術問題或環保意識來處理的原因，它在人類歷史上總是牽連著殖民、戰爭、恐懼的記憶。而即便只是在一個漁村討論著要不要設置核能設施的議題，也有各種人情義理與政治經濟的糾結。

今晚臺灣將正式邁入核電歸零的階段。但政治經濟、科技產業、地緣政治的幽靈始終在島嶼上空徘徊不去，能「零核」多久，仍是未定之數。而即使核電歸零，核廢何去何從，仍是另一個難解的議題。謹以這篇文章見證這過於漫長的告別在今晚的頓點，與持續不明的未來。

（關於里奇蘭與Hanford的細節，建議可讀：核爆後的美國記憶：在以蕈狀雲為傲的小鎮里奇蘭，與核廢料為鄰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