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与海浪
1.
有很长一段时间别人问我,where are you from?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以前写过一句话,大意是:当我在一个地方是(各种意义上的)少数群体时,我才会感到心安。仿佛在这个星球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现在想想这种“特殊感”正是由于太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了,才变相用一种扭曲的宏观视角去看待自己的位置,真是幼稚呀。
近期又发现周边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朋友陆陆续续地离开,又迎来一波告别。有些东西到期了,有些东西却还没被启动。原以为这是又到分岔路口了,但后来逐渐发觉生活总是这样变化,你以为建立起了什么---往往又是暂时的。
就这样,我只好接受,在规律的跑步和饮食习惯里我才能接受。
2.
每当遇到这种时刻,我都只好暂时走开,走到自然里去。在里斯本的几天我实在太累,哪儿也没去,什么事也没有干。我不喜欢这样坡上坡下还有着狭窄街道的城市,它真的美吗?或许是因为上坡的路不太容易,你不小心瞥见的路边一抹彩色房子也觉得是仙境。
于是我前往海边,去冲浪。迫不及待地想让大自然给我上一课。
太久没上板,第一次掉进海里时,我就撞到膝盖,疼了2分钟才缓过来。教练特意提醒我们,千万别让板子横放在自己身前,这样当海浪袭来时会非常容易受伤。
然后我就在与浪花交战的落魄中给忘了,就像初中数学老师刚讲完这题解题关键是——!然后低头,一抬笔,我又写不出来了。
一个教练好像是看到我做了这样一个“愚蠢”行为,一个非常新手的错误。在海里隔着几米对我喊到 “Elfa 你还好吗?”,我竖着大拇指说我没事儿,然后起身继续往里游。
其实我不好,我的手狠狠地撞向了板子。有那么十几秒钟,右手的几根手指僵硬住,感觉动不了。天呐,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打篮球。
但我没有停下,我停不下来。我知道又跟自己杠上了,例假第一天来冲浪,我吃了一粒止疼药,一粒晕船药(有些许安定作用,对我会晕海浪…),因为失眠睡了不到5小时,还没下水时我就感觉四肢疲惫发软。
海洋是一个对人类来说过于宏大的环境,即使在浅滩小浪袭来,我都没法及时控制我冲浪板的方向。
然后我又去向海浪袭来的地方。
短短一个小时里,我力竭了很多次,最后累得快站不住了,在浅滩的水里坐了两三分钟,被海水轻轻洗刷着。这时她又温柔了,好像刚刚对我的“暴击”没发生一般,一切又都轻松了起来。
马上我又拉着板子往海里扎,就这样一次一次的,我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和画面。我看见自己在各个陌生的城市与国家,讲着不通的语言,穿梭在地铁、马路、田野、狭长的楼梯和超市货架之间。黑的、白的、亮的、暗的、透明的…好像唯独没有彩色。
有时我看着这样一个人,我都不知道她是谁。
小的时候我一直在经历这种体能上的训练,过着所谓的挫折和极限教育。突然想起来我读的第一本海明威,是《老人与海》。站在海里,终于感觉有点懂它了。
我是认准目标后很能坚持的人,但有时也不明白这样跟自己较劲,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多少紧张、担忧与自我批评都在一次次即将从板上站起来的时候爆炸开。教练说前几次我没站起来,感觉我是有点害怕,害怕摔下去。他说你要记住,不要害怕,不要去想今天自己怎么这么疲惫,只管把目光盯在岸上(而我在墙上?)。
是呢,我很害怕失败,也害怕受伤,可我也总是失败呀。我不断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海里冲,不过就是为了让自己经历更多的失败。
时间到了,教练说这会是今天最后一个浪,快到岸边的我听完又扎回海里了。
抓到了还是没抓到,我不记得了,我又摔进海里,海水真的好咸,像一个绝望的人哭干了所有的眼泪。
我只知道我还会继续冲浪的。
回到岸上教练问我今天感觉如何,我说还不错,就是很累。(心里默默给自己补了一句:下次可以做得更好。)
这话就只能说给自己听,除了自己谁在乎你心里经历了什么“天人交战”或者做得好不好?欧洲人向来都是胆子大得很,加上玩得开心最重要。
严重怀疑东亚的挫折教育实际上让人更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经历了重重困难并坚持下来了我就是好孩子,我比别人努力和付出得更多我就是好孩子,我必须经历了x x x x 我才能x x x x,我现在觉得这个x代表的就是狗屎。
但是我只会跟自己说,我下次会做得更好。更好是为了什么,并不是为了给自己证明我是个坚韧的人,我是个好孩子(木偶人),我能吃苦或者我厉害。而是因为我真的相信每一次冲浪我心理都会更加有准备,我会成为更好的surfer,因为冲浪这件事本身是那么的快乐,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满足与充实。我只是想成为一个更好的surfer,我不需要坚持,我不需要吃苦,我只是觉得这事很开心,所以我愿意这么去做。当然,我也有可能哪天从这事里感受不到乐趣,就突然放弃了。
我突然知道在海里我那些彼此冲突的感受来自于何,来自于我仍旧没法完全摆脱16岁之前受到的教育和成长环境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仍旧想证明些什么,即使没有“观众”,我只是想证明点什么而已。但新的自我显然不适应这部分的旧自我,于是它们打了起来,不断地自我攻击。
更好是为什么呢?
为了更好地享受,为了找到更多的乐趣。
3.
今天带我们这一组的两个教练,其中一个叫Ines。她是里斯本人,有着结实的肌肉和被太阳晒过的深棕色皮肤,亮亮的。大家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冲浪,她说大概是14年前,第一次尝试冲浪之后好像就对这个东西上瘾了(她用的词是addicted)。于是她考了专业的冲浪教练证,方便自己冲浪的同时还可以在世界各个浪点教学当作收入来源。把自己的爱好当成一份可以谋生的职业,我知道这并不容易。放弃了其他的可能性,就这样all-in冲浪,也要承受其小小的“代价”——体力上的劳累,日复一日的教学,有时是受制于天气状况的不稳定收入......但她说,“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冲浪,每天睁开眼的蹦入脑子里的事就是冲浪,何不把这当成工作的一部分呢?你看,今天在教你们的时候我也扎进了好几个大浪呢。”
(好典型的欧洲人叙事...)
夏季来冲浪的人会变多,Ines一个人教不过来,她偶尔会叫几个年轻男生跟她一起工作。今天来帮她的教练叫...(对不起我真的没记住名字,暂时叫C吧)。C是智利人,在里斯本读环境科学,昨天刚拿到自己的本科学位,我们都说对他说恭喜,然后他说,"then I need a job.“ 哈哈哈哈哈!
冲完浪回程的车上,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中国。他说“我一直很想去中国,听说有个地方可以在暴风雨来临时冲浪,很想去看看。”我说,好像是吧,可能在海南岛。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但我读出了他对猛烈危险的自然有着向往和憧憬。
在教我们冲浪的空余,Ines和C都会趁有大浪来袭时,一猛子扎进去。胆小如我并没有尝试过,不知道被大浪包裹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许我永远不会去尝试。但我仍旧对这样的人充满好奇,有些人好像就一直喜欢这样近乎爆裂的,对心灵也好,对身体也好的冲击和冒险。他们宁愿舍弃其他,也要这样去做。打心底里我是很喜欢这样的人,很纯粹,纯粹到完全被自己的兴趣与直觉驱使,于是他们活得也相对开心。加上他们看着永远都更放松,都用更轻松的心态面对看似更大的困难。
下车前Ines跟我说,这个秋天她的妈妈要去中国的一家医院做实习,她有点心动,还在纠结要不要也一起去趟中国,如果时间和金钱都允许的话,她真的很想去看看。我说好,北京的秋天很漂亮,如果你要去我可以给你推荐好玩的地方。
下车了我慢吞吞走回地铁站,心里仍旧在想,我呢,那我想去往哪里?我只想不断地长出新的枝桠,把旧日的自己舍弃。想成为一个看到自己时能发出会心一笑的“自己”,想做一个充满力量的人,不想再当一个看着有距离感的人了。我想让大家看到我的时候会被我感染,甚至能获得种力量。就像我曾经受的那些感染一样——我经过的那些人,素不相识的,萍水相逢的,当我看到那些人,我知道全然地为自己生活,全然地活出自己是一件多么符合天性的事。 他们总是会给到我一些启发或力量。
或许到那时,我就不再执着于做一个”异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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