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

《旁观》

格斯

命运是什么呢？爱情又是什么？

我是不知道，但总有人来同我解释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从毕业之后一直没有工作，只是我发现如果按照别人的路程走下去也不过就是到了年纪就结婚、生子、付房贷和学费、活到可以使用养老保险的六十五岁，其实活到六十五岁其实是这些事件里最不容易的。

是变成背着厚厚甲壳的昆虫，总觉得自己依然是人。

在家每天总是看不到太阳。窗帘隔绝了屋内的我和屋外的世界，我总觉得自己可能某天腐烂在阴影的角落，不知道要过多少个日夜才会被发现。我偶尔会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看楼下忙碌的生命。

这天太阳高悬在正当中，马路被炙烤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许久不见的朋友竟然约我出门，我不能推辞，这是我活在世界上的人设。

他说在奶茶店门口相见。店在巷子的巷子里，走到这条街就已经看不见人影，巷子的巷子里没有垃圾桶。一家奶茶店落在尽头的左侧的三楼。

等我到了就看见个汗滴在光下晶莹的脑袋在门口张望，在他身后半步就是奶茶店的阴影，但他还是站在门口。这就是我那个朋友，虽然许久未见，但我还是认出了他；原先不怎么打理的头发已经烫上了卷，浅橙色的墨镜，在阳光下闪着亮的耳钉。出门除了黑色就是白色的搭配也已经换成了浅蓝色和棕色。原本看不见东西的手腕多了一块手表一圈手链，指头上甚至还戴着几枚戒指。

走近了他才发现我的身影，甚至想了一想才敢上前问话，“季启？”“是我。”得到我的答复他才敢上前来，用手拉着我就往楼梯里去。

“你怎么不去里面坐着。”我问他，他笑了两声，“出来等，安心。”看来他变了也没变。

店里空无一人，连店员都不在，只有两杯奶茶放在靠窗的桌子。阳光照亮一半桌子，另一半被窗帘挡住，我很自然地坐进像是流动火山灰的阴影里。没被窗帘遮住的另一半窗户窗外有个被晒干的蜗牛壳在烈日下尤为显眼。

他很急，急到没等我喝上两口，当然他也没喝。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放在桌子上，盯着我直接开口说他的问题，他说自己对她很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两人的关系反倒愈来愈差。两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亲密举动了，每天除了吃饭也不再聚在一起，晚上会分开睡觉。

说到这他停下猛嘬两口奶茶，左手摩挲右手中指的戒指，上面刻着对方的名字。我想到我们当初还在同一所学校的时候，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只是低着头打游戏，从来没说过想和谁谈恋爱，要是有人问，他就说，“没有我喜欢的。”

他说完话伴随着他咀嚼珍珠的动静我点头，其实谁说完话我都点头。他倒是很喜欢来跟我说事，考试、购物、做选择，他总会在我这得到点头。

今天他说完话我还是点头，为了方便他往下说我问了一句，“你爱她吗？”他眼里像是瞬间有了光，但他没说话，只是示意手中的奶茶用吸管戳奶茶杯底的珍珠，珍珠碎裂沉底。他原来从不喝奶茶，现在甚至加了双份珍珠。

“她爱你吗？”我点点头继续问。

“她当然爱我，我都做成这样她为什么不爱我呢？要是不爱我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呢？甚至跟我睡在一张床上。”我点点头，这当然不表示我同意，睡在一张床上又能说明甚，点头只是我在喝他请客的奶茶。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他问。

我没回答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爱她什么。”

他听到这个问题又是一堆话，说她长得也好，接着就是一堆举证，像是两人会因为什么一起笑出声来。说得好像很得意，又说自己爱她是一种感觉，那就是他爱她。

我问，“她为什么爱你？”

“我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不爱我呢？我那么爱她，我又是写信又是等待。”他很自信，我已经问完了四个问题，剩下的只是点头。他说了自己一大堆好话、说了她一大堆抱怨、说了自己一大堆委屈。我听完了就是点头。

我觉得他可能把和她相处以来的问题全都说了出来，最后无话可说才停了下来，等待得到我最后的点头，他就像是解脱了一样。

“还是你懂我。”

我往皮夹克里缩了缩身子，每一步都像是正好踩在盲道正中央。风吹来了一种没由来的失望，席卷了我的全身。可能是我自己一个人看了一场电影，我已经不太记得电影的内容，好像是一对爱人死在了火山里，他们都是火山学家。

夜里的风吹过树叶，巨大得哗啦啦的声音成了夜里唯一的动静，四处张牙舞爪的树木像是要一口吞下我。十字路口，空无一人只有红绿灯的声音，“此刻东西方向是红灯。”“红灯，我知道是红灯，你觉得是那场电影的事情吗？”我对着红绿灯说。

电影里我们从大学相恋，接着就是无穷无尽科考旅行，我想起了一点生活的记忆。“直走就是了，那天是绿灯？也可能是黄灯，我要去哪来着。”我抬头看到路标——地铁四号口，底下有一个樱花的标，是城市的标志。

地铁站的贩票机闪着广告，我走上前犹豫地点上了一个站口，“我住江对岸，每次都会回到江对岸。”我嘟囔着掏出钱包连着一起掏出来的是电影送的明信片，仔细数出六个硬币。公交车只要花四块钱，不过已经十点半了，公交车应该不动了，停在公交总站，睡在自己家里。

“要回家睡觉，不一定要睡觉。”双手重新插回裤子口袋，坐在长凳上，在我的左前方有个女人站着等车，穿着不那么时尚的白裙，但是简单、干净，我难得安静了下来，去欣赏这个背影，脑里也不停猜测女人的长相，她可能长着一张恬静的脸？她可能是他？我琢磨着，我可能爱她，那我要怎么表示呢？

我可以给她买礼物，可我的钱只够再一次回家。看来我做不到，但我好像真的很喜欢她，这可能就是一见钟情？再想想办法，我可以给她送明信片，她一定会很感动觉得我为她付出了思念。那她爱不爱我呢？我到时候也没法确认，住在一起？还是睡在一起？互相关心？这好像是作为道德的必须要求，我就算和她没甚关系也会伸出援手。

地铁轰隆隆地穿过隧道，像是记忆里火山在喷发、流动、喧闹，我们因为火山相识、因为火山相恋、因为火山结婚、在火山蜜月、为火山工作、死在火山下，人说火山远比人性伟大。

我也这样觉得，但是她好像很漂亮，我应该怎么去搭讪呢。“或许我可以去看她喜欢什么，我也可以投其所好。”我站起身想要凑近点搭讪，地铁突然停了下来，我眼看着她端着奶茶杯走出了地铁，我站在门口不敢再踏出一步，这是最后一班车，我也没有钱打车回去。

透过对面的玻璃我看到个人影，是位呆滞的年轻人在缓慢地腐烂，他穿着跟我一般的衣服也在看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我这样问他，他好像也这样问我。“我当然知道什么是爱，有人跟我说过，只要对她好就是爱，她没理由不爱我。”我这样回答，但我还是在心里疑问，为什么记忆里我没这样说呢，只是自然而然。

我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想到这个问题在微微摇头，我只看到他在摇头。“你不同意？你当然不同意，你都没听人说过什么是爱吧？我听人说过，而且我刚才感受到了……她很漂亮……这就是你问的，什么是爱，这就是！”

我已经辩赢了那个人，但我没说服自己。地铁驶出了隧道走到了高架上，地铁门打开他消失了。我心里暗藏着小得意慢悠悠地走出了地铁，我赢了就够了。

“现在，我也要回家了，回家也不是睡觉，只是回家。”我紧了紧夹克，“还要买张电影票吗？火山和爱情都挺好看的……再说吧。”说罢我走向漆黑的街道，哗啦啦的枫叶像是在给我鼓掌，庆祝我的成功。一阵歌声从廉价耳机传到黑夜里。

“为什么我只能充当你的道具，无论什么结局反正都是悲剧……”

回到家的我贪婪地吮吸家的味道，那是一股阴沉的味道。烈日像是还在灼烧着我，和他分别之后我怎么走来的就要怎么走回去。

阴天。

我掀开窗帘一角，照常看着楼下忙碌的生命。一道身影突然闯入视线，一个女生穿着白裙游走在楼下，就像昨晚地铁上的那道身影一样，她摔倒在低沉的空气中。我努力瞪大眼睛想要再看清楚一点，但还是只能看到一种感觉像是捧青烟飘进我的脑子。

这种感觉真美好，我觉得我可能要“爱”了，我可能要倒大霉了。

一声雷由远而近的像是火山喷发从我掀开的窗帘挤进我的世界，吓得我连忙放下了窗帘。躺在床上，我现在是不是该冲下楼搀扶她？我知道她肯定不爱我，但我也不知道我爱不爱她。我想要给她明信片吗？有一点。我想要和她待在一起吗？不好说。

等我反应过来早就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一场大雨惊醒了我。我再掀开窗帘就只看得到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生命——树和草，原本站在那的白裙已经消失不见，我好像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味道。

现在就像是一朵未开的花被丢上马路，让车轮碾压了无数回，当你站在花前发现花骨朵已经绽放了，虽然不再干净流出了白色汁液，蜗牛爬过时染成了蓝色。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我只是举着伞走出了房门。

连续三天乌云低垂，像一块浸满雨水的抹布扭出讥讽的表情，随时要捂住我的呼吸。我想要找到那“爱”，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觉得她很漂亮。至于爱情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她漂亮。

又躺在床上，我什么都没找到只好把窗帘拉开。雨后阳光照出白云的希望，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能看到。等这片云走过去，阳光接着闯进屋里。但家里还是原来那股味道。想到他和她分别说的话，笑容浮现在我的脸上。

我看到的、听到的，也许只是互相的欺骗，也许只是对自己的欺骗。他们也因“火山”相恋，最终却像岩浆冷却般疏离。刚才的感觉才是解释，我还是不知道什么是爱，只是也想学着他把她、她把他占为己有。我应该羞愧，但最后我决定对自己点点头。

脖子发出了些异样的声响。阳光下窗台显现一条长长的爬行痕迹，我舔了舔是奶茶味。

床铺发出刺耳的叫声，我转身坐起叹了口气。怎么会还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怎么不知道我招惹过谁。是她打来的电话，他和她说了他来见我。

同样的路程我换了身衣服在数日后的下午又走了一遍，只是下午的太阳更毒辣。太阳躲到了店铺另一面，门口空无一人。屋里还是看不见服务员的身影，也没有别的客人。轻柔的音乐循环在店内我觉得好像在电影里听过。

奇怪的店铺经营在奇怪的地点，招来奇怪的客人就算不得很奇怪了。她就坐在店中间，桌上没有奶茶。她可能看见我了，也可能没看见，反正等我到了近前坐下她才抬起头。

空荡的奶茶店像是间审讯室，四处的屏风看起来是镂空模样应该有阳光，但是没有，现在只有阴沉沉的气味传来。桌上贴着个二维码，她指着那个贴纸说让我自己选想要喝什么。

真是的，我怎么知道我想喝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她叫来我干甚，这破地方连柜台都看不见。

我们就沉默着等待，走进个人影放下两样东西就消失不见，速度太快我甚至没看清人影的长相，是人吗？等我喝上口饮料正在思索嘴里味道的时候她说话了。

“其实我知道他和你说什么了，无非就是那些事儿呗。”我点点头，这口味道带着点淡淡的柠檬香味，稍微发苦还有菠萝果肉，很奇妙的口感。

“他有什么事都找你，跟找家长一样。”我继续点头问了一句：“他爱你吗？”

“他爱我，我当然知道，只是确实爱到现在有些无聊。”她说完话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语气平静。

我继续点头，她紧接着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作为家长有什么好办法吗？”说完这句她好像很累，低下了头。

“你爱他吗？”

她听到这个问题缓缓抬起头轻声道。

“那时候我们都还在学校，你也在，知道他学习不错，我要是有什么不会都会去找他，我一直不知道他喜欢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某一天突然说的。

“我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喜欢我，我拼命学，家里其实出不起我的学费，我也不知道是他在选贫困的时候帮我说话。”这个时候我也在，但我也只是在旁边点头罢了，他们选出来我同意就好了。

“我不知道他喜欢了我几年，但他日记里写的都是关于我的事，他写的情书都藏在自己手里。”我都不知道他写日记，但我记得他有段时间成绩下降不少。

“后来我和别人在一起了，他也一直把对我的喜欢藏在心里。前男友对我不好，但我也没想过要和那人怎么样，我和他见面都会挑生理期，我不爱他，只是他陪伴过我而已，他也不爱我只是把我当成物品罢了，虽然我不是个看重脸的人，但当时我见到他的真实长相我已经失望透了。”

这么回事这玩意越喝越渴，我只能继续大口喝饮料解渴。

“我发现他爱我是从我分手后不久，他鼓起勇气和我表白的时候，他把给我写的情书拿给我看，还有写过我的日记，他当时已经默默爱了我五六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住对我的喜欢，一定很痛苦，我觉得是我不配。”我坐在对面点头，她好像很感动，泪水已经徘徊在眼眶。但我觉得有点问题，他喜欢她，是他告诉她的。

“我确定他爱我，所以我爱他。”我点点头，两人虽然没有共同爱好，没有相同的话题，但有的互相付出的成本。

“你爱他什么？”

“我爱他爱我。”

我觉得她可能被骗了。

“他爱你什么？”

“我到现在都觉得我不配他的爱，我不知道我这种默默无闻的小透明有什么好爱的。但他要是不爱我我有手有脚的会自己跑。”现在我才好细细观察她，因为我饮料喝完了；她一头长发披散着，小麦色的脸庞略显精致，我记得个子不算高，眼睛不小，鼻子不大。身上穿着的简单白裙，让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手腕上还戴了表，但是价格应该都不贵。她手里反复折叠从桌上抽出的餐巾纸。

这四个问题问完也就没我甚事情了，只是她好像坚定了什么说自己已经和他亲嘴了，睡在一张床上，肯定要坚持到他不爱她为止。说完也盯着我，看着我最后再缓缓点头。她猛地松了一口气。

“果然，和你说话真的很有用。”

怎么都要要急着证明给我看，和我又有甚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