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固的溫度
補習街的鐵捲門陸續降下時,唯有那塊被油煙燻黃的招牌仍固執地亮著。
"頑固飯麺館"五個字缺了右半邊的霓虹燈管,打亮了周圍睡去的城市——當城市函數趨近於冷漠的極值,總有某個常數項頑強地維持著基本的溫度。
"弟弟今天要加滷蘿蔔對吧?"老闆娘掀開百年老滷的杉木鍋蓋,琥珀色香氣撞碎我毛衣上的夜露。他們家用的是曾祖父傳下的雙耳陶鍋,縱使周遭餐廳早換上不鏽鋼智慧鍋,這家人仍堅持每天用柴火煨沸那缸滷汁。"老客人喝得出來。"
有次老闆被問及為何不改用瓦斯時,他將焦黑的相思木塞進灶口:"有些味道急不得,就像教孩子做人。"
這份頑固體現在每個細節;當外送平台開出三倍抽成邀約,老爺子用沾著醬油的手寫回絕信:「湯麵悶在盒子裡會哭」。最震撼的是某夜,當醉漢摔碎醬料罐大罵「不懂變通的老古董」警笛聲帶走了這些無理的喧囂後,老闆邊掃玻璃渣邊說:「我們變通可多了,你看這滷豆干從我阿公時代調整了八次配方,但有些東西⋯⋯」他指著心臟位置:「這裡的配方不能改。」
我的大碗公麵永遠飄著實驗精神。老闆會將食譜書看來的香料偷偷加進高湯,卻死守著絕對不勾芡的底線。那些在齒間爆破的黃金泡蛋,是第三代用分子料理概念改良的溏心蛋,但浸潤的醬油依舊來自老街角的丸莊甕缸。
“新枝可以發芽,但根得抓緊土地。”
某個停電的冬夜,燭光裡我看清牆上褪色的毛筆字——「款待有心人」。老闆難得坐下閒聊,說當年取店名被笑傻:"現在滿街都是聰明人,我倒覺得頑固是種技術。"他轉動著老陶杯,杯底積著洗不掉的茶垢,"你看這滷汁,每代都添新料,但要是倒掉重來⋯⋯"搖曳的燭芯在他眼裡折射出兩個光點:"味道就死了。"
最後一次推開玻璃門時,我的准考證已被揉成鹹菜乾。老闆娘塞來保溫瓶裝的當歸湯,瓶身貼著“謝謝惠顧”。巷口新開的連鎖拉麵店正用電子看板倒數限時優惠,霓虹燈管在雨中暈染成一片血色光霧。而我懷裡的老陶瓶持續散發熱度,像顆正在孵化的恆星。
如今每當聽見「轉型」「流量」「CP值」這些詞彙,舌尖總會泛出那碗麵的餘韻。或許真正的頑固從不在拒絕改變,而在湍急的時代洪流裡,始終為某些事物留著灶口。當整座城市都在計算溫暖的成本效益時,有人仍傻氣地相信
深夜裡一碗麵的重量,足以平衡整個世界的冰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