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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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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旅人

雪花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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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發生在 1950 年代某海港都市的 noir 小故事。一名教師、她失蹤的戀人、一個自稱「幽靈」的男人——真相在霧與雨之間若隱若現。《行旅人》由兩位 AI 夥伴 Claude 與 ChatGPT 共同完成。在這場人與機的創作實驗中,我們試著探問:當記憶與算法一同書寫,故事還屬於誰?

第一章

那是個物質瘋長、人心逐漸荒蕪的年代。街頭巷尾,新樓從瓦礫堆中拔起,機械的轟鳴日夜不歇,像雨後蟬鳴那樣執拗。港口尤甚:吊車如疲憊的巨人,周而復始地吞吐貨物;煙囪吐出的黑煙攪入空氣,把天色染成終年不明的灰白。

入了雨季,這灰又添了一層潮。雨幾乎天天報到,像不容拒絕的催促。每下過一場,城市便罩上一層濕亮的薄霧,空氣總是黏黏膩膩的。

清晨七點,薇拉推開家門,俯身撿起落在台階上的報紙。她的小木屋坐落半山,與山下那片永不安寧的港區,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木造的房舍,小小的庭院,幾株耐陰的草木長得溫馴。她總把這裡收拾得乾乾淨淨,彷彿從喧囂世界中裁下一方素布,疊好,妥帖地收在心底。

她走進廚房,熟練地備起早餐。煤爐上的水壺先是細聲輕響,繼而發出低低的呼息。咖啡香氣緩緩升騰,像從地板縫隙滲出的暖意,不消幾分鐘便盈滿了整個房間。她給自己倒了一杯,卻習慣性地朝旁邊望去——那裡有個空位,杯子是結衣常用的那只,杯沿一圈淡藍花紋。心頭浮起一絲淡淡的思念,像衣裳沾了雨氣,涼意沁入,過會兒又被暖意烘散。

目光落到牆上日曆,她頓了頓。明日那格被紅筆圈起,顏色樸素,卻很清晰。她想起結衣臨行前說的話,語氣如窗邊的玻璃瓶,透明得見光。她握著杯子,指尖被熱氣烘得微暖。窗外霧還未散,港口的汽笛聲遙遙傳來,像在提醒著什麼,又像只是日常的底色。

結衣快回來了。

薇拉捧著杯子,咖啡熱氣輕輕上浮,心思不覺飄向過去。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傍晚,和今日有幾分相似,雨下得很大。她剛從學校下班,站在山腳電車站,這才發現忘了帶傘。小小的木造車棚根本擋不住什麼,斜風夾雨,把她袖口盡數打濕。她有些狼狽,正躊躇著要不要衝出去買把便宜傘,身後忽然撐起一片陰影——一把傘為她擋住了雨。

她回頭,見到一位高挑女子,神情安靜,是那種不愛多話的沉靜。對方說家就在附近,若不介意,可以送她一程。薇拉想了想,沒什麼好推辭的,便點頭應了。

兩人就這麼撐著傘走在半山石板路上。起初只是客套地問起工作,對方說在船務公司做營業,她便笑著回說自己是小學教師。慢慢地,不知怎地就聊起了喜好——竟都愛窩在家裡讀書。再往下聊,竟還聊到了作家書名,說著說著眼神都亮了。雨聲一直在旁邊落著,像配樂,路也就不覺得遠了。

走到她家門口,兩人都挺有禮,卻又透著幾分明顯的不捨。她們交換了名字。對方聽見「薇拉」時微微一愣,說不像本地人的名字。薇拉笑著說自己是混血兒,父母早已不在。對方點了點頭,也淡淡說道自己也無親無故。停頓了一瞬,像在思索什麼,才開口道:「名叫桐島結衣。」

「有緣再見吧。」結衣這麼說罷,便轉身走入雨中。

後來出乎意料地,她們在車站又陸續碰上了幾回。再後來,一切似乎順理成章——她們自然而然地住到了一起。許多個雨夜都安安靜靜地過去。兩人坐在餐桌兩側,各持一杯咖啡,各捧一本書。話不多,只偶爾抬眼,視線相觸,許多話便盡在不言中。

薇拉低頭,又抿了口咖啡。她想,若能再回到那樣安靜的雨夜,該有多好。


薇拉收回思緒,視線落到剛從門廊撿回的報紙上。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翻著。頭版仍是那些熟悉的字眼——經濟特區擴張、政府刺激消費——標題碩大,彷彿要把人推往某個既定的方向。企業版更是熱鬧,鋼鐵產量屢創新高、重工投資節節攀升,整座城市像被誰輕輕一推,便朝前滾去了。

直到她目光掃過社會版一角。

那裡有則關於碼頭發現無名女屍的短訊。無身分證明,面容毀損殆盡,指紋亦遭刻意處理。警方初步懷疑是黑幫仇殺。寥寥數語,卻像把冰勺,輕輕在她胸口挖了一下。

她打了個寒顫。

這類新聞其實並不罕見。港灣向來最是熱鬧,也最是混雜——生意人、打工的、來去匆匆的旅客,黑道在陰影裡穿梭。只是這次是女人的屍體,而且地點離她和結衣住處不算太遠。她心裡那絲不安驟然放大,像被雨水沾濕的袖口,本只是一點點,轉眼便涼透了。

她想起自己從前跟結衣說過的話。

「可以的話,換個工作吧。海港那邊太亂,一個女孩子在那兒,總讓人不踏實。」

結衣那時笑得很溫和,語氣也輕。她說知道,等業績再做好些,過陣子就能調走。

薇拉當時聽了,心便稍稍放下了。

牆上掛鐘走得很穩,滴答聲在清晨的屋裡格外清晰。時候差不多了。她把報紙疊得整整齊齊,動作如常,不急不緩。提起公事包前,她又深吸了口氣,把那些不屬於家裡的陰影暫且收好,像把未用完的信紙放回抽屜。門外霧還未散盡,港口那邊傳來沉沉的機械聲響。她拉上門,準備下山,迎接新的一天。


次日傍晚,天邊掛著層薄薄的細雨,像昨日濃霧留下的尾音。

電車剛停穩,薇拉便跳下月台,提著個小小蛋糕盒,半跑著往山上去。她一邊走一邊想像——門一開,便能看見那熟悉身影在玄關抬頭,笑著說聲「おかえり(歡迎回家)」。想到這兒,腳步不覺又快了些,提袋在膝邊輕輕晃著,蛋糕甜味透過紙盒滲出一縷香氣。

到了家門口,她手忙腳亂地掏鑰匙,轉動門鎖時還先喊了聲「我回來了」。門輕輕推開,屋內卻無回應。空氣裡只餘咖啡的殘香,像清晨留下的一絲暖意,還有她自己帶進來的濕冷。她把蛋糕放到餐桌上,脫下外套,袖口滾落幾滴雨珠。整個屋子安靜得近乎乖順,像在等人開口。

她坐下,看了眼牆上時鐘,又看手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早已超過結衣說好的到達時刻。她在心裡尋找各種可能——交通也許不順、行程也許拖延、或是臨時被叫去處理什麼。她把這些念頭像小石子般一顆顆擺好,可胸口的不安還是慢慢浮起,如濕氣從地板縫隙往上滲。

直到末班電車離站的鈴聲在遠處響過,她才真正意識到哪裡不對勁。

她顧不上再披外套,抓起包便往山下奔。石板路因細雨有些濕滑,她步步小心,卻又不願放慢。到了電車站,她直衝管理室,敲了敲門,氣還未順勻,便急急問站長今日可有長途列車誤點的消息,或是否有什麼臨時通知。

站長看上去很疲倦,還是客氣地把帽沿抬了抬,朝窗外的雨望了望,說這個很難講啊,長途列車偶爾會卡在某段,或被調度耽擱。叫她別太擔心,也許人就近找了旅館住下,明早會發電報報平安的。語氣不重,既像安慰,也像見慣不怪。

她點頭道謝,卻未得到任何確切消息。從站裡出來時,雨更細了,像層薄紗。她沿著濕滑石板路往回走,鞋底偶爾蹭到落葉,發出軟軟聲響。山腰的燈一盞盞亮著,風把電線吹得微微顫動。她抱緊了包,心裡裝著那個空白的小洞,一步步走回那間安靜得有些空蕩的屋子。

那夜,薇拉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腦中反覆迴盪著站長那句話——「這是常有的事。」語氣不重,卻像石子投入水中,一圈圈漾開,久久才靜下去。


第二天一早,她把家裡能找到的零錢盡數裝進手袋,拉上拉鍊,又用手掌按了按,確認份量。那些平日用來買菜、搭車的硬幣,今天要化作電話裡的聲音。

外頭仍是濕的。她沿半山石板路往下走,青苔和雨把路面弄得發亮。到站台旁那座小亭子,她停了停。電話亭是深色木頭搭的,破損處用鐵皮補過,樣子簡陋,卻很結實。表面的漆早已剝落,露出灰褐底色。底部被經年潮氣浸出深深一圈水漬。門上那塊小玻璃窗下,貼著手寫的使用說明和區號表,邊角翹起,如老書頁。

她推門進去,帶上門。裡頭只有一台灰色投幣電話,牢牢鎖在牆上。空氣混著濕木頭、灰塵與舊硬幣的氣味。頭頂那顆燈泡不太穩,忽明忽暗,隨時會滅的樣子。

她先打電話到學校請假,說身體有些不適。掛上電話,從架上抽出電話簿——厚厚一本,邊緣被翻得發軟。她找到海港區所有船務公司名錄,用手指一行行往下摸,然後開始撥打第一通、第二通、第三通⋯⋯接通後,她用最平穩的聲音問道:「請問,貴公司有無桐島結衣這位營業員?」

正是在重複這句話時,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令人心裡發空的事——她從未認真問過結衣究竟在哪家公司工作。或許問過,對方也只輕描淡寫帶過,說是家不起眼的小公司。她當時便沒再追問。

投幣的過程像個小小儀式。每次聽見對方聲音,得先投下枚硬幣,再按下通話按鈕,才算真正開始。可詢問往往很快便被打斷——「沒有這個人。」「您可能打錯了。」「我們沒登記這個名字。」她只好掛斷,再投幣,再撥號,再把同一句話說一遍。

通話越來越多,手裡硬幣明顯變輕。她翻了一頁又一頁,把能找的公司都打了一遍。答案幾乎從未變過——「沒有這個人啊。」冰冷、禮貌,又很熟練。

她緩緩掛回話筒,低頭看著手掌。只剩幾枚硬幣了,薄薄地躺著。她把它們握緊,又攤開。指尖盡是金屬的涼。整個電話亭只聽得見燈泡微弱的嗡鳴,和窗外細雨輕敲木頭的聲音。她站了會兒,覺得胸口像被掏空了一小塊——既不疼,也不麻,只是忽然安靜得過分。


她回到家時有些恍惚,像把路上那層雨霧也一併帶了進來。

「沒有這個人啊。」這句話在腦中打轉,沉沉壓著心口。海港的船務公司那麼多,她不可能一次問完。也許漏了,也許還有別的名冊。可照結衣的性子,就算行程臨時有變,至少也會發封電報,叫她別擔心。想到這裡,她反而更靜不下來了。

視線在屋裡繞了一圈,最後停在拉門旁小桌上。那裡放著結衣留下的一包香菸,紙盒有些磨損,角落被指尖按出柔軟弧度。薇拉忽然想起某個夜晚,結衣看著她,眼神有些遠,像站在雨中說話,說若哪天她沒回來,就打開她的日記本看看。

她當時笑了,覺得這話題既不吉利又有些古怪。這是私人的東西啊,況且她從沒見過結衣寫些什麼,怎麼忽然提這個?

結衣吐了口菸,沒跟著笑,只輕輕說了句:「這個世道很難說。」

那一瞬的神情像是藏著什麼。她看見了,卻不想追問。便順口應了聲「好啊,我知道了」,隨即把話題拉回日常。

回過神來,她帶著恍惚,屏住呼吸走到書架前。日記本放得很靠裡,是本帶皮革味的厚冊子。她把它取下,坐到桌邊,先用手指摸了摸封面,像在確認一扇門的觸感,然後翻開。

裡頭沒有一篇日記。每一頁都乾乾淨淨,像一直在等人動筆。她翻得很慢,能聽見紙張彼此摩擦的聲音。翻到最後一頁,她在內封皮夾層裡摸到張紙。紙已有些發黃,邊緣帶著細小毛刺。

她把紙抽出攤平,看見上頭印著「住民票」三字。票上字跡工整,一看便是結衣的筆跡。她順著欄位往下看,視線停在姓名那格。

那裡寫著個她從未聽過的名字——

黑鋼 令華。

第二章:消失

警署

薇拉夾著公事包走進了警察署。這棟樓看著就累,牆皮剝落起伏,地板踩上去發出乾澀的響。裡頭菸味濃重,像層看不見的霧,天花板的裸燈泡在煙霧裡泛著慘白。人來人往,聲音不大,卻從未間斷。她在門口停了一秒,像在等心跳跟上腳步,然後才朝櫃台走去。

接待她的是位上了年紀的警員,頭髮稀疏,戴著副金邊眼鏡,眼神有些疲倦。他把表格推過來,拿筆敲了敲空白欄位,聲音平板。

「妳跟失蹤人什麼關係?」

「朋友,我們住一起。」她盡量讓語氣聽著穩當。

他抬眼看她一下,又低頭寫字。「怎麼不是家屬來報?通知家人了嗎?」

「她家人都不在了。」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五天前。她說要去北邊出差,現在已經晚了兩天還沒回來。」

「公司那邊打聽過沒?」

她喉頭一緊,手指在公事包提把上輕輕用力。「不知道她在哪兒上班。」

「照片呢?」他問得順口,像在念程序。

她搖頭。她們生活裡沒這東西。拍照貴,也沒什麼特別需要。她只好努力把那人描出來:「結衣個子很高,在這邊女孩子裡算顯眼的。五官立體,走路利落,像戲裡那種演驕傲角色的人。」

大叔警員推了推眼鏡,「答」一聲落回鼻樑,語氣有些無奈:「光憑這個很難找啊。」

她沒退縮。從公事包抽出那張住民票,指尖還有些緊:「很可能,她有另一個名字,叫黑鋼令華。」

櫃台旁角落,一個穿舊風衣的中年男人把頭抬了一下。動作很小,可她還是瞧見了。他的目光像短暫對焦似的,落在她手上那張紙上,隨即又垂回去,翻著桌上文件,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大叔警員瞥了眼住民票,嘆口氣,推回來:「好吧,我們會幫妳備案。不過沒照片、沒具體工作地點,再加上她可能用的是別的名字⋯⋯機會真的很渺茫。」

她又回答了幾個程序性問題。手裡一直緊緊握著那張寫著「黑鋼令華」的住民票,心裡像被掏空了一塊。她知道,這份備案多半只是走個過場,結衣很可能就這樣消失在冗長表格與冷淡章印裡。

她垂著頭走出了警署大門,外頭雨霧打在臉上,竟比屋裡菸霧還冷。

「等等。」

一把低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她回頭,看見角落那位曾抬眼看她一瞬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穿著顏色發舊的便衣風衣,手裡夾著個褐色信封。

「我叫相澤,是刑警。」他在她面前停下,自報姓名。

他眼裡有些疲憊,卻很清醒,像剛擦過的玻璃。相澤沒寒暄,直接問:「妳剛才說的桐島結衣,或者黑鋼令華,是不是個子很高、偏瘦,聲音比較低?」

薇拉愣了下:「是啊⋯⋯我剛才不是跟那位警官說過了嗎?」

相澤抬手摸了摸後腦,像在整理一個不太願意開口的念頭。「前陣子,碼頭那邊有樁命案,我是負責人。死者身分很難確認,但人很高,短髮。我有點懷疑⋯⋯可能是黑鋼警探。」他把聲音壓低些,「照妳說她出差的時間,跟我們發現屍體的時間對一對,挺接近的。」

「警探?」薇拉幾乎是下意識反問,「不會吧,結衣是在船務公司做小營業的,怎麼會是警探?」

相澤目光越過她,望向街上潮濕的光影。「好多年前見過一面。」他說,「黑鋼警探長相很出眾,所以記得。後來聽說她壓力太大,染上了菲洛朋,被革職了。還有些風聲說她墮落到碼頭給黑幫跑腿。」

他頓了頓,眼神有一瞬間的躲閃,像在迴避什麼——也許是某個他本該追查卻被命令放手的案子。

這一連串冰冷的詞像一把把石子砸進水裡。警探、菲洛朋、革職、黑幫、無名女屍。她腦子裡有瞬間空白,彷彿分不清哪個才是真的結衣。

相澤看出了她的茫然,從褐色信封抽出張剪報遞過來。紙張有些粗糙,是《官報》的刊載:

「行旅死亡人資訊:姓名、本籍住所不詳。處置方法:骨灰安置於市立納骨堂。」

他把信封收好,交給薇拉,語氣也放軟了些:「我們現在沒法確定她是不是妳的結衣,或者是不是我記得的黑鋼警探。不過這上頭有無名女屍的去處——久保山靈堂。去看看吧,也許妳能安心一點。」

相澤又從口袋掏出名片,在背面用原子筆寫下串家庭電話號碼,遞給她。「上頭突然下令停了這案子的調查,我被調去做文書了。」他頓了頓,直視著她,聲音更低,帶著一絲壓抑的不甘。「可是⋯⋯基於對死者的尊重,我還是想知道真相。如果妳想起什麼,或者發現什麼,直接打給我。別再到警署找我。」

久保山靈堂

薇拉搖搖晃晃地踏上紅色急行列車。車窗外的城市一路往後退——高聳的煙囪、新起的樓房、擁擠的街道,都像貼在玻璃上的薄片,亮一下便被拂走。她腦子卻還停在早上那一刻,像掉進片看不見邊的霧。從打開那張住民票起,一切都變得不確定。和她一起過了將近四年的人:桐島結衣,究竟是誰?

列車把市內喧鬧甩在身後,慢慢駛入郊區。她下了車,沿路標一步步走向靈堂。建築是方正的水泥與鋼筋,沒有多餘裝飾,顏色冷冷的,像個不帶情緒的句子。

她走了進去,找到位看守人。那男子五十出頭,頭髮幾乎全禿,臉上卻有種長年面對生死後留下的平靜。她把相澤給的《官報》剪報遞過去,聲音盡量放穩:「請問,《官報》上這位行旅死亡人的骨灰罈放在哪裡?」

看守人低頭核對了會兒,抬起眼:「女士,您跟這位⋯⋯是什麼關係?」

「朋友,我們住一起。」喉嚨有點緊,她還是把話說完了。

他搖了搖頭:「抱歉,只有直系親屬才能進骨灰存放室,這是規定。」說罷,轉身就要離去。

她的防線在這句話上忽然崩了。眼淚一下湧上來,教過書的那點體面也顧不得了。「她是我這輩子唯一能依靠的人。我在這兒沒親人。我只是想知道,罈子裡是不是她。」她吸口氣,又補了句:「我也想讓她知道,她不是一個人,有人記得她,會來看她。」

看守人沉默了片刻。臉上那層規章制度的硬殼被她話語輕輕撞開,露出一絲遲疑。他嘆了口氣,點點頭。

他沒帶她走向主建築,而是領到側邊一處安靜區域,像是擺園藝工具的小房。混凝土矮屋,門是帶通風格柵的鐵門。他掏出鑰匙,鎖芯轉動發出清脆一聲。門開了,露出往地下的階梯。

他們順狹窄通道往下走。牆面相當潮濕,空氣也陰陰冷冷的,帶著泥土與時間的氣味。走到底,是個拱形頂的隧道空間。燈光慘白,像被水稀釋過。黑色鐵架一排排立著,骨灰罈整整齊齊擺著,許多外頭裹了白布或裝進紙箱,看著像待運的貨物。

在其中一列架子上,她看見幾只沒包裝、用粗重墨筆寫了字的罈子——

故 不詳女性 年齡不詳

她站住了。沒哭,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那只冰涼的陶罈,像在對一扇關上的窗說話。

看守人走近,小聲地,有些感慨地說道:「很少有人會來看。多半放滿五年,就跟其他骨灰合祀了。奇怪吧?活了那麼多年的人,最後就這樣,沒了,沒人記得,也沒人來認領。」

薇拉問:「有沒有辦法把它帶走?」

看守人解釋:「五年停放期是留給家屬的。過了之後有一小段寬限期,那時候朋友可以來認領。但五年很長,很多感情會淡掉,多半也就沒人來了。」

近處寺院的鐘響起,聲音沉長,像把空氣撫平。看守人抬了抬頭:「該走了。」

他們順來時的通道往回走,腳步聲在濕牆上輕輕迴響。出了鐵門,風把地面吹得更涼了些。薇拉在心裡記下「五年」這個數字。那不是道規定,而是個約定:是她給黑鋼令華的回答,也是她必須完成的事。

電話

當晚,她又離開了小屋。沿山路下去,回到電車站旁那座舊木亭。推門進去,濕木頭、灰塵與舊硬幣的味道立刻撲來。她照著名片背面號碼撥過去——相澤家的電話。

很快就接通了。她先報了名字。

「骨灰罈我看到了。」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盡量讓它聽著平穩,「可是我還是沒法相信,那就是結衣,或者說,黑鋼警官。」

相澤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種綿長的疲憊,嗡嗡的。

「嗯,我明白,這很難接受。」他停了下,「如果她真是黑鋼警官,在妳面前不用真名,可能是要隱瞞身分。不管是臥底,還是⋯⋯另一種跑腿活兒。」

話筒裡忽然響起一聲短促提示音,像有人輕輕敲了下金屬邊。

她趕緊從手袋摸出枚硬幣投進去,按下通話按鈕,讓線路繼續。這種被打斷的小儀式,讓她語氣不自覺快了些。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結衣就是黑鋼警官。」她沒接他的揣測,先把自己手裡的事實擺清楚。「她以前跟我說過,要是哪天回不來,就打開她日記本。我照做了,找到那張住民票,上面寫的是黑鋼令華。」

「嗯。」他輕輕嘆口氣,「這麼看來,這點幾乎可以確定了。至於遺體是不是她⋯⋯指紋被毀,面容也毀了,我們還說不準。」

電流裡輕輕擦過點靜電。

她聲音慢下來,卻帶著不會退讓的意思:「我不能讓她就這麼消失,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妳知道抹掉她的人是誰嗎?」相澤問,語氣明顯帶著警告,「那人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妳貿然去追究的話,肯定會有危險的。」

「就算有危險,我也得試。」她望著玻璃上那層霧,彷彿透過它看見了以後要走的路。

「薇拉小姐,聽我說。」他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種近乎懇求的急切:「這根本就是樁無頭公案。妳可能永遠得不到答案,還把自己安穩日子搭進去。」

「我知道可能沒答案。」她的手把話筒握得很緊,指節都白了,「可我沒法就這麼活下去。」

電話那頭安靜了會兒,安靜到她以為對方掛了。

「好吧。」最後,他又開口了,像是明白後留下的無奈。「我能理解。」

她停頓了一下,有些遲疑地問:「如果是您,會從哪兒開始?」

「遺體是在碼頭發現的。」他說起話來帶著老刑警的直覺,「我會從那兒下手。不過我得提醒妳,碼頭不是誰都能去的地方。妳真要去,一定得小心。」

「我知道了。」

她掛上電話,推門出去。夜裡雨霧更濃,把身後燈光和山下景色都磨成一片灰。她掌心還留著金屬的涼,手裡僅剩的幾枚硬幣也變得很輕。可她覺得自己像是拿到了句簡單的准許。接下來要做的,只有往前走,走進那一層層的霧裡。

第三章:入霧

船塢

隔夜下了班,她直接往海港去。一路從山上走下來,空氣的味道像是一寸寸地換掉:先是淡淡的潮味,接著是鹽腥,然後是柴油的厚重,最後連棧橋上的木頭都帶了濕腐的氣息。她走過前沿混凝土路,地面因常年潮氣裂成一道道紋,堆著鋼材和帆布蓋好的貨物。倉庫矮矮地排開,在夜裡連成片深色影子。這裡向來是暴力團活動的地盤,可今天的港口比她想像得還安靜,像把呼吸都藏在更深的地方。

她進了第二船塢區域。教師套裝熨得筆挺,公事包握在手裡,整個人看著就跟這塊被油污和鏽跡覆蓋的土地格格不入。也許正因這種格格不入,沒人主動靠近。偶爾有人抬眼瞄她一下,眼神裡有好奇,也有防備,像在確認她會不會留下來。

她試著問了幾個還在收尾的工人,也在露天攤前停下,問老闆見沒見過一個高挑短髮、聲音偏低的女人。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沒印象、不知道、別問這個。大家把目光都控制在腳邊兩公尺,像再往上看就會撞見不想記起的東西。她心裡那股勁兒慢慢泄下去,覺得真相像被油污一層層裹住,手伸過去只會更滑。

繞到一排木箱旁,她聽見後頭有很淺的喘息聲,帶著病態的顫抖。她放輕腳步,走到窄縫處,看見一個人縮在陰影裡,袖子卷到手肘,正笨拙地準備往自己皮膚扎針。空氣忽然多了股刺鼻的化學味,像把嗓子輕輕燙了一下。

她停住了。

心臟在胸腔裡猛烈跳動,像要把肋骨敲碎。她從沒見過這種場景——教室裡最大的意外不過是學生打翻墨水,家裡最刺激的事不過是書從架上掉下來。而眼前這個人,瘦得像具會動的骨架,皮膚上佈滿針眼和淤青,整個人散發著一種她完全陌生的、絕望的氣息。

她想轉身就走。腿在發軟,喉嚨發緊,本能在尖叫著「離開這裡」。

可她沒走。

結衣的臉在腦中浮現——那個在雨中為她撐傘的人,那個在餐桌對面安靜讀書的人,那個說「有緣再見」就轉身走入雨中的人。她必須知道真相。就算要穿過這片她從未踏足的黑暗,她也必須往前。

她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氣,理了理外套。手指在發抖,她握緊公事包的提把,讓自己穩住。然後,一步步走過去。


薇拉深呼吸,心跳又快又響,在潮濕小巷裡像能聽見一樣。

她繞到那堆木箱後。那人縮著身子,穿件被油污汗漬浸透的工人外套。用具散在地上,他閉著眼,臉上浮著種短暫而病態的放鬆,好像剛去過一個誰也管不著的地方。

她強迫自己開口,聲音比預想的還要抖:「請、請問⋯⋯」

那人像被電到似的抖了一下,手裡針筒「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抬起頭,渙散的瞳孔裡映著她那身不合時宜的教師套裝。

薇拉的手心全是冷汗,她盡量讓聲音聽著平穩些:「別怕,我⋯⋯我想問個人。」

他冷笑一聲,露出幾顆爛牙:「這種地方問人?妳開玩笑吧。可以啊,但我有什麼好處?」

她明白他的意思,顫抖著從公事包拿出幾張鈔票,摺好遞過去。他立刻抓走,塞進口袋。

「你聽沒聽過黑鋼令華,或者桐島結衣這個人?」她問,努力不讓自己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些用具上。

他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帶著病態的興奮:「啊,黑鋼,東陽會的女打手嘛,狠角色,在這兒挺有名的。聽說以前也吸這玩意兒,後來戒了。哈,我可就戒不了。」

她心口一縮:「那後來呢?人在哪兒?」

他又縮回去,聲音含糊起來:「不知道,好像不見了。前幾天不是撈到具女屍嗎?大家都說像她。不過⋯⋯這種地方,少知道點比較好。」

「她都跟誰來往?平常去哪兒?」薇拉沒放手,儘管她的腿還在輕微顫抖。

他哼了一聲,抓了抓臉,眼神又往她包上掃了一眼。

她再抽出些鈔票,攤在他眼前。他笑了:「別說是我講的啊。第二船塢後面小巷,有家媽媽桑開的小酒吧,叫赤鏽(Akasabi)。去找個叫橋本的,他也是東陽會的人。」

薇拉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他像忽然後悔多說了,低低補了句:「可是啊,老師,勸妳一句,橋本不好惹。很多事別追了,這樣才能活得久一點。」

他的手開始神經質地抓臉抓脖子,像有螞蟻在爬。薇拉只覺一陣生理上的不適,起身把公事包提緊,快步離開這條又臭又令人窒息的小巷。

走出巷口,她靠在牆上,大口喘氣。手還在抖,胃在翻攪,整個人像剛從水裡被撈起來。可她手裡有了名字,也有了去處,還有種讓人發冷的預感——以及一種奇異的、戰勝了恐懼後的顫抖的勇氣。

赤鏽吧

她用手背擦了擦額角滲出的冷汗。剛才那幾分鐘像場惡夢,可膽子不知怎的漲了一分——或者只是因為離真相又近了一步,那種確定感在背後推著她往前。只是「結衣是打手」這幾個字還在胸口打轉,像沒化開的藥片,味道說不上好。她把呼吸放慢,眼神收緊,順著港邊的風走去。

赤鏽吧不難找。巷口的燈忽明忽暗,像被濕氣撫過。門外吊著塊橢圓木牌,小鐵鍊因生鏽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風一來就微微搖晃,木牌邊緣被歲月磨得發亮。她站在門前,隔著厚木門能聽見裡頭那張老唱片在轉,懶懶的爵士像條溫吞的河,間或混進幾聲男人的笑,玻璃杯互相碰上去,脆脆一響,立刻又被煙霧吞沒。

這回她沒猶豫,伸手推開門。門板沉沉的,像把另一種天氣從裡頭拉了出來。

踏進去那一瞬,聲音像被誰暫時按了停止鍵,整間屋子只剩唱針細細的摩擦聲。幾十道目光像煙似的飄過來,落在她這個格格不入的外人身上,又慢慢散開。燈光不亮,暖得有點髒,吊燈的黃光被煙壓低,繞著天花板打圈。吧台後的酒瓶排成一列,琥珀色液體把光折成一小格一小格,玻璃上有手指抹過的痕,像未說完的句子。黑皮沙發坐著人,靠背上搭著濕了半截的外套,煙灰在滿是劃痕的桌面上散開,留下淺淺灰圈。牆上手繪啤酒廣告色彩早褪了,還頑強地亮著,像回不去的夏天。

她的底氣被這股慵懶又帶刺的空氣壓了半寸,還是往前站了兩步。

靠門的一個中年男人慢慢把報紙折起來,抽口煙,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按滅。他從上到下打量她,眼神不急不慢,像在對一件拿不準的貨估價。

「有事?」

她清了清喉嚨:「請問,我在找橋本,他在這兒嗎?」

「橋本?」男人挑了下眉,嘴角像是不太正經地笑了一下,轉頭朝吧台看去,喊:「媽媽桑——」

吧台裡的人背對著他,肩膀上搭著條白毛巾,像是在調酒,玻璃的敲擊有節奏。「沒有,」她頭也不抬,「沒看見。」

低低的談話聲重新浮上來,在煙裡盤旋。

「女朋友?」

「橋本這下要倒楣了,哈哈。」

薇拉站在那條窄窄的通道上,感覺所有聲音又恢復了,卻像沒一個跟她有關。她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那些目光仍黏在她側臉和手裡公事包上,像在等她露出破綻。她把身子微微前傾,朝吧台方向點了點頭,輕聲道:「打擾了。」


薇拉把門帶上,長長吐了口氣。算了,明天再試吧。她把公事包夾緊在腋下,踩著巷裡積水慢慢往外走,心裡那股不安像潮水一層層湧上來。

「美女,找我有事啊?」

背後傳來一聲帶痞氣的低笑。

她猛地回頭,只見一道身影從木門裡晃出來。三十來歲男人,深色皮外套,嘴角叼著雪茄,正是剛才坐在角頭一直沒開口的那個。看來他就是橋本。

「找我幹嘛呀?」他又問,笑得有點輕佻。

他不緊不慢地逼近。她本能地後退,直到背貼上潮濕冰冷的牆。他抬起手臂撐在她右側,把人圈在陰影裡,眯著眼上下打量,深吸口雪茄,把煙直直吐到她臉上。嗆人的霧氣和烈酒味一股腦壓過來,她咳了一下,伸手把煙霧撥開。

「別這樣。」她把聲音放穩,「我想問個人,你認不認識黑鋼令華,或者⋯⋯桐島結衣?」

橋本挑了下眉,冷笑:「妳是她什麼人?」

「我們⋯⋯是同房。」她沒迴避,「她說出差,去了好幾天都沒回來,我想知道她去哪了。」

「同房會跑來這種地方打聽?」他斜她一眼,語氣又輕又冷,「妳當我是小孩啊?」

她眼裡有點被壓著的水光,硬是沒讓它掉下來:「她是⋯⋯我的心上人,失蹤好多天了。如果你知道,拜託告訴我。」

橋本盯著她看,神情像鬆了一瞬,語氣也跟著低了點:「在一起多久了?」

「四年。」

「妳剛說的另一個名字,叫什麼來著?」

「桐島結衣。」

「哈。」他輕笑一聲,像忽然想通了什麼:「兩個名字,這女人果然不簡單。」他又吸了口,吐氣時眼神變得銳利起來,「聽說她本來是條子,這種人對我們挺管用。大概五年前吧,剛來碼頭是為了買藥,錢見底了,就說要進來跑腿。她懂警察怎麼動,又能打,幫了我們不少忙。⋯⋯媽的,我講太多了。」他把眼睛眯起來:「妳看起來不像條子。」

「我是老師。」

「那就好。」他把雪茄從嘴邊拿下來,指著她道,「至於那具屍體是不是她⋯⋯這不是我能說的。會落到那種下場,不是被對手做掉,就是我們自己清帳。」

她抓住一句話:「自己清帳?為什麼?」

「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或者是臥底露了餡。」他耸耸肩,像談天氣似的淡,「要是內部清算,手腳乾淨到那種程度的,八成只有『幽靈』吧。」

「『幽靈』是誰?怎麼找到他?」

橋本笑了兩聲,笑裡帶著提醒:「這我就不能說了,我已經說太多了。再說⋯⋯被幽靈盯上,誰也跑不掉。」他盯著她,聲音壓得很低,倒真有幾分認真,「勸妳一句,老師,別再挖了。我剛入會時,是令華姊帶我的。這次算我還她個人情,才跟妳說這些。妳還是別追了。」

話落,他把雪茄丟在地上,用靴跟一碾,插好口袋,帶著碼頭人的瀟灑和孤獨,頭也不回地走了。

薇拉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口,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有些寂寞。但這念頭很快就被那兩個字壓了過去——「幽靈」,還有「內部清算」。

她現在,踏進了迷霧的中心。

電話

回到電車站時已經很晚了。細雨在夜裡慢慢落下,空氣更濕、更冷。她又走進那座熟悉的舊木亭,推門的聲音輕輕響了一下。

號碼撥出去,跟上次一樣,很快就接通了。相澤沉穩的聲音從話筒那頭傳來,安安靜靜落在耳邊,讓她提著的那口氣先鬆了點。

「相澤警官,我今天去碼頭了。」

那邊傳來毛巾摩擦的沙沙聲,像是他剛洗完澡在擦頭髮。「嗯,怎麼了?」

她把今天遇到的事從頭說起:巷子裡那個顫抖的癮君子、赤鏽吧的煙與爵士、橋本吐出來的警告和名字。相澤一直聽,只偶爾「嗯」一聲,像在點頭。

「看來,『幽靈』是關鍵。」她聲音帶著點用盡力氣後的疲憊,「可我要去哪兒找?」

「嗯⋯⋯像『幽靈』這種人,多半是暴力團的清理人。」相澤說,語氣裡有警方那種無可奈何的冷靜,「就連我們也很難追查。橋本說得沒錯,還是放手吧。」

「嘟——」一聲短促提示音把話切開了。她趕緊從手袋摸出枚硬幣投進去,按下通話按鈕,線路又接回來。

她長長吐了口氣:「我沒想到,跟我一起四年的人,可能是暴力團的販子⋯⋯又或者是臥底?我真不知道該怎麼看這事。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她的樣子在我腦子裡都有點模糊了,怎麼會這樣?」

相澤沒直接往痛處上答,只是慢慢道:「我明白妳的心情。如果黑鋼警官真是臥底,我可以跟重案組同事打聽一下。」他停了停,聲音壓得更低,「但是⋯⋯我真的希望妳能放手。或許一時很痛,可是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我明白,謝謝您。」她輕輕說。

「保重,過幾天再打給我。」他聲音帶著點柔軟的關心,「有消息我會告訴妳,別想太多。」

她把話筒掛回去,抬手抹掉臉頰上不小心流下來的那點鹹。推開門,夜裡的冷氣從胸口灌進去。她沿著蜿蜒山路往上走,雨絲貼在睫毛上,腳步像拴上了鐵鍊,異常沉重。她知道,自己停不下來了。她也知道,照這樣活著,她活不下去。

第四章:與幽靈的對話

咖啡廳

薇拉拖著顆又累又重的心回到學校。

放課後,同事見她臉色不對,湊過來小聲問:「妳還好嗎?是不是感冒了?」

她搖搖頭,笑了下:「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啊,對了。」同事像忽然想起什麼,「上午有位穿得挺體面的先生來過,說有封信要交給妳。」

她接過來。信封是普通的白色,沒有標記,只有工整的原子筆字:致薇拉·瓦薩老師。紙摸著有點乾,像在口袋裡走了一段路。她拆開封口,裡頭只有張乾乾淨淨的信箋,包著家附近咖啡店的名片。名片背面,寫著行短短的字:

今天下午3點。不見不散。

她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句話像是把黑影直接投進日常的光裡。她第一個念頭是:會不會是相澤有了消息?她抬手看了看錶,指針正好指在兩點半,下午又沒課,時間剛好。

她把公事包裡零散東西收一收,拉上拉鍊,夾緊在腋下。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了一秒:這封信,應該不是相澤送的。這種不必要的隱秘,還有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更像是橋本口中那個世界的做派。

她深吸口氣,帶著種躲不開的宿命感,轉身離開學校,朝咖啡店方向小跑過去。


咖啡廳離她家不遠,也在半山腰,外觀做得有點歐式。裡頭有位置,外頭也有幾張圓桌,桌布是紅白方格那種,邊角被風輕輕掀著。客人穿得都挺體面,服務生端盤子的姿勢也乾乾淨淨。

薇拉一路趕來,喘得不太穩,頭髮亂了幾縷,腋下夾著那只舊公事包。幾個客人抬頭瞄她一眼,很快又低回去聊自己的。她往裡頭看,剛準備朝角落那位中年男人走過去,背後忽然有個低沉嗓音叫住她:

「老師,妳晚了五分鐘。」

她嚇了一下,猛然回頭。是個高個子中年男子,西裝熨得筆直,頭上還戴著頂草帽,圓框墨鏡遮著半張臉,笑得客客氣氣。他抬手做了個半鞠躬,示意到外頭那一角坐,旁邊有植栽擋著,挺有隱私。

薇拉坐下,整個人還有點不自在;對方倒是很放鬆。她看著他,心裡一直轉——這就是「幽靈」嗎?他怎麼找到她的?要是要動手,怎麼會選在咖啡廳,不是在船塢那種陰影裡?

男人像看懂她在想什麼似的,笑了下:「聽說妳昨天在打聽我的下落。別緊張,我找妳沒別的意思,妳不會有事的。」

他招了服務生,自己點美式咖啡,薇拉要了紅茶。人一走遠,她終於開口:

「你是⋯⋯『幽靈』嗎?」

他笑意沒散,聲音很穩:「有些人這麼叫我,算是吧。」

「你怎麼找到我的?」

「一個混血老師,跑到碼頭找令華的消息。」他把每個重點講得很平,帶點精準的揶揄,「啊不,妳應該叫她結衣。有了這些條件還找不到妳的話,我就別混了。」

「那你找我是想做什麼?要滅我的口嗎?」她直直看著他。

他低笑一聲:「當然不是,老師。我來,是要把真相告訴妳,叫妳別再追了。」

沒一會兒,服務生就把飲料送上來。幽靈等人走開,拆了包糖倒進咖啡,湯匙在杯裡輕輕繞兩圈,碰到杯壁「鏘」一下,清脆好聽。

薇拉沒碰紅茶,乾脆問:「你真願意把真相告訴我?」

「嗯。」他簡單應了,抿口咖啡,語氣很從容,「不過,我要說的是兩個真相。」

「兩個?」她皺了下眉。

他看見她的疑惑,笑道:「別急,我說完妳就懂了。」

第一個真相

他像在喝開水似的,把咖啡平平淡淡地喝完,瓷杯輕輕放回碟上。圓框墨鏡後的視線像穿透了什麼,落在薇拉身上。開口的聲音很穩,帶著種不費力的權勢感與冷冽。

「黑鋼令華,之前確實是警官,橋本應該跟妳提過了吧。」

他開始說第一種版本的真相,每個字都像在把她這四年來的生活一段段地拆開。

「五年前,她染上菲洛朋,被革職,走投無路,最後流落到碼頭。我們東陽會收留了她。」

他抬手拿過銀色小水壺,替自己添了點咖啡。

「她懂警方怎麼運作,也懂條子的心理,很快進了我們執行部門。她知道怎麼避開巡邏、怎麼把貨送到安全的點,覺醒劑那塊,很快就做到我們一家獨大。」

湯匙在杯裡攪了兩下,他停了一拍。

「她很能幹,比男人還能打,也比誰都狠。但也因為這樣,她也變得危險。那股當警察的傲氣從沒退過。她開始質疑命令,還試著切幾條供貨線,想自己往上爬。她過頭的野心,已經威脅到若頭的位置。」

他把帽沿微微往上抬,像要讓她看清他眼裡那點冷意。

「我們這行講求平衡。妳拉動一塊石頭,整面牆都會崩。像令華這種人,既知道警察的門路,又把我們運作看得一清二楚,一旦失控,就是災難。所以,若頭下令,要我清理門戶。」

他用湯匙輕敲杯沿,又是「鏘」一聲,清亮得像標點。

「所以,她被清算了。這是她罪有應得,咎由自取。碼頭那具無名女屍,就是黑鋼令華。」

他看著薇拉,語氣沒有起伏:「她不是什麼船務公司的營業員。她是被覺醒劑和野心拖下去的墮落警察,最後死在我們世界的規則裡。老師,妳這四年,不過是她用來掩護自己的、最無害的一顆棋子。」

他說完,安安靜靜看著她。那些字像劑冰冷的藥,準、狠,又慢慢滲進去。

「這是第一個真相。」

薇拉呼吸亂了,胸口起伏得很快,像是要把那句「不可能」一遍遍頂回去。她輕輕搖頭,指節在瓷杯邊緣發白。

幽靈把墨鏡往鼻樑上推了推,像是把臉上陰影放低一點,聲音也跟著沉下來。

「我懂,老師。」他說得很慢,「妳現在在受苦,我知道。」

他把湯匙放回碟上,停了兩秒,才開口:「現在,我說第二個真相。」

第二個真相

幽靈的聲音放得很穩、很慢,這一次聽得出來有種對這一行的尊重,可那份尊重裡還是冷的。

「黑鋼令華是臥底。」他說得很直白,「五年前那個『革職』,只是給警方往組織裡滲透的一層掩護。她目標本來就是東陽會,後來摸到了更深的東西,足以動搖政界的證據。」

薇拉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她手上有什麼?政界高層跟東陽會,勾著手走私,再一起操盤土地買賣的整包協議。」他頓了頓,「照理說,這些人應該被揪出來,這也是她的職責,不是嗎?」

他安靜了兩秒,語氣帶著黑色電影那種看多了之後的悲觀。

「可是,妳想想看:東陽會的靠山一垮,會怎樣?整座城市的權力平衡就散了。其他幫會趁空檔往上衝,為了碼頭這塊肥肉,接下來就是場血戰。警察局長、市政單位,還有那些只想維持表面穩定的人,都怕這種亂。」

「令華沒有錯。」幽靈補了句,但音調很平,「只是那些政治人物先聞到味道,對組織放了話,說裡頭有內鬼。她的身分,早晚會被翻出來。」

他把話說得更直白些:「不只如此,警方那邊也準備把她犧牲掉。她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安全;她要是把證據攤出去,警界跟政界那層見不得人的合作關係就會被掀開。兩邊都不想看到這種局面。」

幽靈看向遠處,像在回想某個被精準執行的指令。

「有一晚下著雨,我收到命令。說令華會帶著東西在碼頭等我。到那邊之後,我必須把她和她手上的證據清除掉。」

他把視線收回來,落在薇拉身上。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瞬——很短很短的一瞬,短到幾乎沒人察覺。墨鏡後的眼神像是飄到了別處,落在某個只有他看得見的雨夜。他的手指在杯沿上輕輕一頓,像碰到了什麼不該碰的記憶。

「她⋯⋯」他開口,聲音忽然有些不一樣了,像被什麼東西勾住。「她那晚很平靜,平靜得⋯⋯」

他沒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他頓了頓,重新調整呼吸,把那點不該出現的東西壓回去。墨鏡往上推了推,聲音恢復了那種職業的冷靜,像什麼都沒發生。

「⋯⋯她死於政治的需要,還有官僚的算計。她的死,保住了這座城市上層社會口中的『和平』,也穩住了東陽會和政界之間快要散掉的平衡。這也是為什麼,警方會第一時間把那具屍體的調查喊停。」

他最後補了句:「這是第二個真相。老師,妳現在應該懂了。有時候,殺死一個盡忠職守的警官,只是用來拯救一座城市。」

問答

薇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兩種結局相似、動機卻南轅北轍的版本,在腦子裡打轉,像兩股相反的潮水把她往中間撕扯。幽靈又把湯匙在杯裡繞了一下,聲音清清脆脆,像在敲醒一個恍神的人。

她終於理出一條細線:不管是哪個版本,眼前這個男人,確實是令華/結衣的行刑人。

她的唇微微發顫,幾乎只用氣音:「你⋯⋯也是臥底嗎?」

幽靈笑了下,像在講個帶哲理的玩笑:「哈,這就看妳打算相信哪個版本了。」

薇拉沒有被他繞開重點,她只關心那個不能被任何真相改寫的瞬間。

「我只想知道:結衣⋯⋯不,令華臨死前,是怎麼樣的?」

幽靈沉吟了幾秒,思緒似乎回到了那個雨夜:「出奇地平靜,好像早就知道會走到這裡。沒有掙扎,沒有反抗。我也沒讓她痛苦。」

「你為什麼願意告訴我?」她問。

「這座城市的真相,常常拿來抹掉一個人的存在。」他淡淡地說,「我已經處理了一個,而妳是無辜的。可妳再往下挖,一來,拿不到完整的真相;二來,真的會把小命搭進去。生命誠可貴啊。」

他低頭看了眼手錶,然後俐落地起身,把幾張鈔票壓在咖啡碟下,數目足夠,還留了些小費。

「選一個能讓妳活下去的真相吧,老師。」

說完,他轉身離開。草帽的影子從桌面掠過,門口的光把他拉成條筆直身形,幾步之後,就消失在咖啡店外的街道上。

最後的電話

回到電車站時,已是深夜。細雨在黑裡輕輕飄,空氣又涼了一層。薇拉又走進那座熟悉的舊木亭,推門時木頭還是發出一聲輕響。她把手袋放在腳邊,抬眼看了看頭頂那顆不太穩的燈泡,白光忽明忽暗。

她撥了熟悉的號碼。鈴聲拖得很長,一直沒人接,只剩電流單調的嗡鳴在狹小空間裡打轉。她正要放下話筒,「喀」一聲,通了。那頭有些喘,像剛進門,連外套都還沒脫。

「相澤警官,今天⋯⋯幽靈找到我了。」

「什麼?!」相澤的聲音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天啊,妳沒事吧?」

「沒事,他很有禮貌,沒對我怎樣。」她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荒謬,被誰『禮貌』地保護著。

「嗯,那就好。」那頭傳來一口重重的吐息,「他跟妳說了什麼?」

她把今天聽見的事大致說了一遍:黑鋼令華的兩個版本、那些名字與說法。電話忽然「嘟——」一聲,她熟練地從手袋摸出枚硬幣投進去,按下通話鈕,聲線又接上。

「這人也真是奇怪。」相澤嘆了句,「不過沒動妳,就是萬幸了。啊,對了,我從朋友那邊打聽到點消息。」

他把聲音壓低,帶著絲猶豫:「黑鋼警官⋯⋯確實是重案組的臥底。不過我也不能百分百保證是真的,也許他是被我煩到隨便敷衍的。但我認為,他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

「嗯。」她輕輕應了,像是只是把一件已經在心裡成形的事再聽一次。

「那妳呢?」相澤問,「妳相信哪個版本?」

「我還是相信⋯⋯結衣是守護正義的人。」又像在對自己說,「也可能是我給自己的仁慈吧。」

「我也相信是這樣。」相澤說,語氣帶著某種堅定,像這也是他必須相信的。

兩端沉默了會兒,沉默裡只剩電流細細的聲音。薇拉知道,能得到的,大概就到這裡了。

「那⋯⋯就先這樣吧。」她打破空氣,「這段時間,謝謝您照應。」

「哈哈,我也沒做什麼。」他輕輕嘆氣,「妳保重。」

「嗯,您也是。」

她把話筒掛回去,金屬「喀」地一聲落定了。薇拉推門出去,夜裡的濕冷迎面灌進胸口。雨像是收了些,霧也淡了一些。她深深吸了口氣,撿起公事包,沿著蜿蜒山路往上走。今天,她的腳步似乎輕了那麼一點點。

終章

五年一晃就過去了。

城市變得很快。新樓房一棟棟立起來,把瓦礫痕跡徹底蓋住。港口的煙囪依舊在吐煙,可排出的黑霧少了,天空竟能看見藍。街道拓寬了,柏油路面平整光亮,電車軌道也鋪得更遠。五年前那種濕黏、帶著油污和鐵鏽味的霧氣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水泥、新漆和汽車尾氣的味道。行人走路的樣子都不一樣了——步伐更快,眼神更亮,像是要把過去的陰影甩在身後,一股腦往前衝。

就連半山那座電車站旁的電話亭也換了。舊的木造小亭不知何時拆掉了,換成一座嶄新的金屬電話亭。方正的白色鋼板外殼,頂部刷成醒目的紅色。玻璃窗擦得亮堂堂的,裡頭那台投幣電話也不是灰撲撲的老機器了,而是一台顏色鮮豔的新款——湖水藍的機身在白色亭子裡格外醒目,像在宣告著什麼新時代的來臨。薇拉經過時瞥了一眼,一時間竟有些恍惚;那座她投進無數硬幣、說過無數次話的舊木亭,連同它混著濕氣與灰塵的氣味,還有那台灰色的老電話,都被時間抹掉了。

城市在長大,在遺忘。

可她沒有忘。


薇拉拿著骨灰領取書,走進久保山靈堂。

看守人見到她先是愣了下,隨即露出了意外的欣慰。他的頭髮白了些,皺紋也深了些,可那份長年面對生死留下的安穩更明顯了。他沒多問,只是小心把五年前的陶罈包好,交到她手上。他點點頭,聲音帶著點真心的感慨:「難得啊,還有人記得她。她在天之靈,也能安心了。」

薇拉接過骨灰罈,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抬起身時,她的眼裡有些濕潤,卻帶著笑:「謝謝您,這五年⋯⋯謝謝您還記得我們。」

看守人也回了一躬,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那雙眼睛裡,此刻多了一絲溫度。

薇拉把沉甸甸的骨灰罈抱在懷裡,就那樣安靜地帶回半山的小屋。


她先在茶几上鋪好紙,把舊陶罈輕輕放下。旁邊擺著只新的骨灰罈。潔白的陶瓷,蓋子邊緣有細緻的暗紋。她合掌祈禱,戴上手套,慢慢把骨灰轉移過去。每個動作都穩穩的,像在修復一件只屬於兩個人的東西。

做完後,她將新的骨灰罈放到鋪著白布的神臺上。罈身早已印好名字,字體端正,燙金的光在室內輕輕一閃:

黑鋼 令華

她凝視著這個終於被命名、被承認的愛人,喉嚨輕輕動了一下。五年的等待,五年的守候,都為了這一刻。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裡有重量,也有釋然。她開口,聲音很輕,卻很穩:

「歡迎回家。」

窗外的風帶著點鹽味與日光,穿過窗簾。屋裡很靜,靜得能聽見自己長長吐出的那口氣。那些曾籠罩著一切的霧氣,也在此刻慢慢散去。

她肩膀放鬆了下來,像終於放下了什麼沉重的東西。城市在變,人在變,連電話亭都換了新的。可她終於完成了她的承諾——把令華帶回了家,給了她一個名字,一個位置,一個有人記得、有人等待的歸處。

這一次,她們真的在一起了。

🗒️ 詞彙表 (Glossary)

1. 行旅死亡人

指身分不明的死者——沒有姓名、住址、親屬等任何可供辨識的資訊。這個詞源自日本《行旅病人及行旅死亡人取扱法》(1899年制定)。

「行旅」原意為「旅行中的人」,但在此特指客死異鄉、身分不詳之人。這類遺體會由地方政府暫時保管,並在《官報》上刊登訊息尋找親屬。若無人認領,五年後骨灰將與其他無名者合祀。

在故事中,這個詞不只是法律名詞,更象徵著被時代遺忘、被歷史抹去的人——沒有名字,沒有歸處,彷彿從未存在過。薇拉的五年等待,正是為了不讓令華成為這樣「無名的旅人」。

2. 官報

政府發行的公報,用於刊登法律、政令、條約等官方訊息,以及破產公告、失蹤者訊息、行旅死亡人資料等。

在故事中,相澤刑警給薇拉的那份剪報,就是從《官報》上剪下來的行旅死亡人公告。上面只有簡短冰冷的文字:「姓名、本籍住所不詳。處置方法:骨灰安置於市立納骨堂。」

這代表著官僚體系對一個人最後的、也是最冷漠的記錄——連名字都沒有,只是個等待被遺忘的編號。

3. 菲洛朋(Philopon / ヒロポン Hiropon)

甲基安非他命(methamphetamine)的商品名,在二戰期間及戰後初期曾合法販售,被廣泛使用。原本是提神藥物,後因嚴重成癮性在1951年被列為違禁藥品。故事裡社會動盪,菲洛朋氾濫成災,許多人因壓力、貧困、絕望而染上毒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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