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0 浮世薔薇:縫合斷裂的時代|闾丘露薇
野獸按:昨天在端傳媒上讀到一篇《专访闾丘露薇:把女性视角带进新闻,也把话筒给到女性》,今天試著在公號上推送分享,不出所料,還是河蟹了。也是在這篇文章中得知闾丘露薇在2023年出版了一本小說《浮世薔薇》。
【專訪閭丘露薇】失去天安門一代的創作 《浮世薔薇》 縫合斷裂的時代
新聞系副教授閭丘露薇在小說《浮世薔薇》的前言寫道:「已經好幾年,眼前的沉淪和崩壞,讓我失去了記錄和表達的動力和能力。不能再這樣,自我放逐⋯⋯既然自己不再是一名記者,無法抵達新聞現場,但是虛構的文字,依然可以探究人性和社會議題,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思考。所以,我要寫小說。我想,這是我的責任。」
對於閭丘露薇來說,嘗試寫小說,是一種責任。
小說終於付梓,這位前記者感到寫小說「是很Healing(治癒)的過程」。曾赴戰區採訪的戰地記者閭丘露薇,於2023年的夏天,交出了她的人生第一部長篇小說《浮世薔薇》。小說裡記載了三代女性的生命軌跡,在她筆下的三女主角跟大時代下的中國歷史進程密不可分。閭丘露薇說,她想嘗試用小說的書寫方式,將記憶與歷史保存下來,作為日後官方敍述以外的資料參考。
由文革橫跨至「白紙運動」
「爬上」籬笆翻看《浮世薔薇》,有中國幾代人立體的面孔。故事的開首發生在2022年封城之下的上海。訴說著一個家庭裡,三代女性的故事,包括曾經歷文革、後來抓緊中國改革開放的機遇來往香港、深圳兩地做生意的趙小姐;經歷過八九民運、來到香港落地生根的若林;以及經歷了上海封城及「白紙運動」,從而正視公共生活的曉瑜。故事橫跨1960年代的上海,將背景來到2023年的香港,這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透過三母女的故事,側寫當代中國的時代面貌,某程度上它又似是上海與香港的一部「雙城記」。
談起書寫小說的緣起,閭丘露薇說,過去多年一直想寫小說,「我覺得寫小說才是作家,但之前寫了幾句擱下,一擱便十幾年。」直至2018年她獲得香港浸會大學的終身教職之後,想為自己訂下一個新目標,也將此當作自己的獎勵,在編輯朋友的鼓勵之下,終於開始動筆。
微博遭封號 陷入不想寫作的狀態
過往閭丘露薇曾為多個中國國內的報刊、網絡媒體書寫專欄文章,她說曾經「一個月有七、八個專欄在大陸。」2015年她離開《鳳凰衛視》,轉走學術跑道,目前為浸大新聞系副教授,期間書寫了不少學術論文及文章。過往閭丘露薇出版的著作,也是跟採訪經歷有關的見聞、專欄及觀察文章的結集。有別於書寫專欄及論文,她覺得寫小說是「自己想寫,是為了自己而寫」,故療癒狀態也是緣於這樣的關係。
《浮世薔薇》是閭丘露薇第一本小說作品。(劉彥汶攝)
在此之前,有好一段的時間,閭丘露薇陷入了「不太想寫」的狀態。2019年,閭丘露薇的微博帳號因轉發香港社會運動的新聞而被永久禁言,那時她微博有近800萬個帳戶追蹤(follower),失去了一個發言的平台,「你寫東西也是想有人看,封了之後,你覺得自己沒有了讀者,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不太想寫了。」另一方面,2018年她跟中國的影視平台合作,拍攝一輯原定2019年播放的紀錄片,也因她的名字被列入了中共的黑名單,最終無法上線,「那是最後一次做比較公共的,挺傷的、也很失落。」
過了幾年,她開始重新為本地媒體《信報月刊》寫專欄,在公共領域再次執筆寫作。在此期間,又冒出寫作小說的念頭。1989年閭丘露薇是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的大學生,作為八九民運的見證者,她覺得那一代人很少以自己成長背景創作,以致產生一種記憶的斷層,難以讓後來的人知道,曾經經歷過什麼。
「有朋友說,好像沒有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寫小說,因為那代人很多都去了外國、去了香港做投資銀行或金融,沒什麼人動筆將八九那代人用小說呈現出來。」閭丘露薇沉思說。
1989年之後,八九民運一代各散東西,鮮有以此作時代背景作創作。(誌資料圖片)
記錄八九「那批人」
小說裡面,主角若林是經歷「八九」的一代,而若林大學時期的男朋友,是當年的學運領袖之一,逃往美國之後,又變了跟中國做生意、打交道的商人。雖說是自傳體小說,但閭丘露薇笑言自己過去並沒有這樣的男朋友,「有個朋友很認真地問我,書中的男朋友是否真有其人,我說我沒有男朋友是學生領袖,是為了六四(八九民運)而加上去的。」
閭丘露薇說,創作這個男朋友的原形,也是希望呈現那時代曾出現過的那批人。閭丘露薇口中跟她擦身而過的「那批人」,當年積極於參與運動,後來為了回國經商,整個人都改變了。
若林本來是整個小說的起點和重心,一開始創作的時候,閭丘露薇也沒有想過最後會寫成三代華人女性在當代中國的故事。
「後來我的朋友覺得趙小姐(經歷文革的女主角)寫得比較好,寫她是比較順手的,但到了寫自己那一代的時候就變得很難寫,要不要自我批評?要不要自我反省?要不要把自己的人生缺點寫出來呢?」閭丘露薇說。
書寫下一代女兒曉瑜,則是來自另一些朋友的建議,「我們這個年紀,有上一輩,也有下一輩,那我覺得也是合理的。」
批判同輩、反省自己難;然而,閭丘露薇說執筆書寫下一代亦難。剛開始的時候,新一代的時代背景是「比較偏向香港」,創作曉瑜這一代,以香港2019年反修例運動作為背景,並以離散到英國作設定,但在寫作期間爆發上海封城、全國抗議封控的「白紙運動」之後,她又覺得應該修改女兒的設定,於是變成了在「白紙運動」期間,與戀人一起走了出來,在亂世裡的一對拉拉(女同志)。
閭丘露薇笑言,她的女兒並不是拉拉,這個角色的設定,是因為當時看到一則新聞。那時候有一對參與「白紙運動」的拉拉,被拘捕之後在大巴上接吻,然後被警察趕了下車。這樣的故事,很快就被刪除,她是為了把這一幕記下,於是將曉瑜塑造成一個拉拉。
作者閭丘露薇經歷八九民運,她形容寫自己一代最難。
虛實之間 記下消失的碎片
無論是上海封城,還是「白紙運動」發生過大大小小的事件,她曾經在微信上看過的消息,在現實曾發生過的事情,很快在公共領域中被抹去。「封城期間有那麼多的故事,尤其在微信,或者在網絡上的求救帖文,如果那些故事沒有人寫,消失了就是消失了。」閭丘露薇說。《浮世薔薇》記載了很多應該被記錄、但卻被刪去的歷史片段,因此小說有顯著的新聞痕跡,「我覺得骨子裡脫不開記者的訓練,裡面有很多的細節和事件都是新聞事件。」
《浮世薔薇》除了探討原生家庭的私密情感之外,也像在透過三代女子的身世,閱讀了一段1970年代後的當代史,「說起底,其實我更加有興趣讓大家看到那個大背景,我也不擅長寫愛情小說,也沒有興趣去寫那些。」
「白紙運動」之後,能一切如常?(誌資料圖片)
然而,小說終究不是新聞報道,存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分野。在寫作過程中,閭丘露薇說,一次她把寫好的部分稿件給予台灣的編輯過目,「編輯說我描寫了太多背景,太實了,小說要虛一點,我說我查了很多資料才寫出來,差不多寫了幾萬字吧,後來也心痛地刪了差不多一萬字。」
另一方面,虛構小說作為抵抗遺忘的方式,也是源於閭丘露薇個人的經歷,「我自己很有感觸,像我在《鳳凰衛視》多年,做了很多不同社會議題的節目,但現在很多找不到了,之前在網上還能找到的,只剩下少量還在YouTube,那十多年曾探討過的議題,就這樣都沒有了。」
她覺得就像歷史那樣,「是有人在寫,但也有人在抹走,唯一的辦法就是多些人去寫,用不同的方式去寫。有沒有人(看)不重要,可能過了很多年之後,當有人想知道現在發生過什麼事,會有多一點Reference(資料來源),而不是只有一個官方控制的Narrative(敍述),這個很重要。」
閭丘露薇相信,小說自有其生命與力量,「雖然是虛構的故事,但在我的成長過程裡,對過往曾發生的事情的了解,其實是來自於小說,印象也比較深刻。」1980年代,也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傷痕文學曾經在中國文壇佔有過重要的席位,閭丘露薇說,當年作為中學生的她,閱讀了很多傷痕文學的作品,以此來認識文革那一段歷史。
記者當小說家的優勢
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之後,閭丘露薇目前仍在繼續創作虛構的小說,只是這次她所挑戰的是短篇小說,對她來說難度及挑戰也更大,「現在開始學寫短篇小說,我覺得更辛苦,發了一篇給編輯看,她說我那個是新聞報道⋯⋯」,然而她還是希望能夠繼續寫下去,「我覺得我們這些做記者出身的人也有些優勢,曾經遇過那麼多有趣的人,我覺得都可以變成小說裡面的人物。」
在大時代中,她仍然相信文字的力量,「如果文字會令讀者有力量,這當然最好,但對我來說,在寫作過程也是會讓自己更加有力量。例如寫專欄的時候,表達自己的觀點也是一種賦權,小說未必是表達觀點,但一方面是療癒,另一方面則是想用這個方式去保存一段記憶和歷史,其實也挺有力量的。」
27/12/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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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闾丘露薇:把女性视角带进新闻,也把话筒给到女性
符雨欣 美獸野女2520
2025年06月02日 00:34
端传媒记者 符雨欣 刊登于2025-02-17
绿野中一棵落叶的树,蓝天下一座白色小楼,闾丘露薇位于香港浸会大学的办公室里,显眼地放着几幅色彩明艳的临摹风景画。她学画约有两年,书桌上夏加尔的《散步》是她最爱的临摹。旁边柜子上立着两幅她的原创作品,其中一幅是半身穿绿绒外套的女人,侧底着头,附在大片的红蓝底色上。这是闾丘不借助任何参照,想要凭藉自己对人的认知而画的一个女人头。
“头画大了,头发有些不合比例”,虽然如此,她心里还是喜欢的。
若不是闾丘主动提及她曾做过一个关注女性的节目《生为女人》,我还没有意识到在政治和新闻之外,她对性别议题原来有长期的兴趣。去年底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请她做讲座,主题是“中国女性话题的审查与表达”。那天,小会议室坐满了人,她从一胎政策讲到女性播客《海马星球》、时下的脱口秀,故事一如往常清晰生动,听众中不时传出会心笑声。
她较为人知的身分是凤凰卫视前记者、前全球新闻总监,2003年因报导伊拉克战争而被称为“战地玫瑰”。但她对性别的关注其来有自。2015年她离开电视台读博,在女性话语还不那么热闹的2018年,提议大陆视频平台“优酷”合作制作《生为女人》。片子做完、过了审,她却因在微博转发和评论香港反修例运动的新闻而遭永久封号,节目随之胎死腹中。
“那是最后一次做公共的,挺伤的,也比较失落。”她在一个访问中这样提到。
过去6年,“性别”、“女性”成为中国去政治化的言论环境里最主流的话题之一,但外界对闾丘更为熟悉的,是她对社会运动、被审查的言论环境的研究和观点。“讲(女性)的人多了,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太深入的东西”,加上香港爆发社运——她解释自己为何早早关注#MeToo、又有几年搁置。
2023年台湾接连掀起#MeToo后,她马上开始做新的访问,并集结过往研究,到2024年底出版学术小书《Reporting Sexual Violence and #MeToo in Asia》。这本书分析中港台各自语境下的媒体生态与#MeToo的关系,而闾丘对新闻工作者与女性的思考,也交织镶嵌其中。
直觉
闾丘製作《生为女人》时,社会对女性的关注不比如今。
2018年她博士毕业,大陆出现鼓吹传统“妇德”的“女德班”。这是一种向女性宣扬落后甚至扭曲的性别观念的培训,如教育“以夫为贵”,“男尊女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守贞”等,2018年竟有增多的趋势。闾丘觉得,培训班的出现说明,“整个风气或者舆论口径已经往后倒退了,性别空间在缩窄,所以觉得要做(性别议题)。”
她和优酷提议选题,却感到对方对女权话题“非常没兴趣”,“用数据去看,受众只有30上下的女性,25-45岁,(所以)他们不是很积极。”
《生为女人》的策划思路正正是以年龄划代,十年一集,横跨15-65岁女性。闾丘找来上海母校的女中学生,街访年轻母亲,结识在外闯荡生意的女性、已经退休的妈妈,还有知名学者李银河、冰心的女儿吴青等,谈各年龄段的感受和思考:“花了一个月跑中国好多城市,微博上徵集来好多人採访。”
这种向公众公开徵集案例的方法,沿用了闾丘在电视台工作时的思路。2011年,大陆知名英语培训机构,“疯狂英语”创办人李阳,被妻子李金爆出家暴,“那时有北京的妇女团体呼吁,不要把目光集中在名人和李阳身上,要关注家庭暴力本身。” 她向上级坚持不做李阳、只做普通人,最后也是从微博上征集受访案例。
除此之外,她做过有关性工作者、同志同妻、计划生育、办公室性骚扰等话题的节目,2010年大陆培训机构“山木教育集团”总裁被几位雇员状告职场性骚扰和强奸,她和同事们反应迅速。但她觉得,“扔几块石头就没声音了”,尤其凤凰卫视的观众以热爱军事政治议题的男性居多,“对于性工作者还有猎奇心态,其他(节目的)收视率都很低。”
尽管她当时所在的节目组《走读大中华》选题多、更新快、工作量大,反而可以做一些她想做的内容。然而她无法介入后期制作,就算采访中有所把握,也不可控制成品。所以当她成为《生为女人》的半个投资人,且采编自主、做自己老板时,她“蛮开心的”,能和受访者畅聊女性自主、亲密关系、职业、家庭、人生等,“是我做电视20年来自己最满意的系列节目”。
但节目初审,提到“性别平等”的内容都被删掉了,纹身也不能出现、必须遮住。“你可以看到,2018年已经是这么紧。”
社会气氛的转变却几乎同时发生。2018年元旦起,#MeToo小溪汇流般在中国聚集爆发,女性叙事起初争议不断,后来渐渐崛起,到2020年,女性话题更在商业上取得超级成功:以30+女明星为主角的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攀上流量顶峰,关注30岁都市女性痛点的电视剧集《三十而已》爆火,另有杨笠脱口秀推高热度。
闾丘感觉到,提出选题大半年后,气氛就变了。
而她对女性议题的兴趣,最早产生于工作中的直觉。身为跑政治线和国际线的记者,她有一种女性是弱势或被工具化的强烈感受:“高级别官员中女性很少⋯⋯到大会堂开(两)会,都是女服务员,穿着旗袍站得笔直笔直的,我一直看不惯”。她的同行里,中国政治线记者基本都是男性,香港记者虽然女性居多,“但管理层是男士佔多数。”圈中默认电视台摄影师是男性,“但我很早认识美联社(AP)在泰国的一个摄影师,女孩子,很瘦弱,那时还是大机器,她就做得很好。”
”尤其你到国外去会看到很多。“她反思自己2001-2003年因女性身分报导战争而成为名人,对整体从业的女记者不公平:“如果在海外媒体,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想我凭什么,因为是个女的,就红了?”“2001年我第一次去阿富汗,领队的NHK记者就是女性,她死在阿富汗了;我喜欢的CNN记者Christiane Amanpour也做很多战地报导,也是女性。”她觉得自己成名是“拿了红利”。
虽然她不否认自己对年轻一代有过“女性楷模”的正面作用。就好比如今讨论女性话题的商业化,一方面可以批判,但另一方面:“在中国,尤其是一个有审查的地方,商业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有市场的需求在,探讨宏观性别平等的空间可能大一点,只是根本问题在于:“也要看议题,探讨结构性的权利就比较难。”
教育
人群存在差异,才能扩充议题的边界,这是闾丘感同身受的一件事。
中国两会每年3月5日起开会,会期一定碰上国际三八妇女节,她记得:“新闻关注永远都是少数民族女代表,穿着漂漂亮亮的出来”。“但总不能每年都做这种吧”,她逼自己思考跟女性权益真正有关的话题。2013年12月,联合国公布“最低限度性别指标”,包括女性从政的比例。“我应该是最早看了人大代表女性比例的”——大陆媒体没有特别关注,闾丘先算了一条数出来。
这令她觉得新闻编辑室里的多元化非常重要:“虽然现在Donald Trump(反DEI) 要把你逮起来。多元化的重要就是,好多男士想不到的题目,有个女性在,她想到的议题就会扩充原来的边界。年纪也是,比方说我年纪大了就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喜欢什么,如果团队里有年轻人,那又可以做一个补充。”
“我做爱滋就是(1996年)高耀洁揭露河南输血导致爱滋病大范围传染;我第一个接触的同性恋团体是在成都、当时挺蓬勃⋯⋯”因为做记者,流动与接触不同的人帮助建立新的认知,大学最好的朋友十几年后跟她出柜,“所幸那时候我已经来了香港,有了这个概念。”
2018年她获邀成为联合国妇女署统计小组成员,用统计数据设计性别教育课程的课纲,目前课纲设计完了,后续培训还在进行。2019年她促成联合国妇女署与浸会大学新闻系合作,想到正好可以利用资源,并教学相长,于是在2020年开设面向全校本科生的通识课“Gender Statiscits and Story Telling”,用数据讲性别故事。
她观察本科生,发现大陆的同学比较关注女性本身的权益,比如卫生巾平等、就业平等,香港的同学更关心LGBTQ+和酷儿,会做反歧视或如变装皇后的题目。六、七年前本科生年纪还小,不管是香港还是大陆,对#MeToo运动有一些陌生。
不过开设这门课的目标在于让学生看到一些基本的概念:“学习不一定是书⋯⋯我希望从日常生活中让大家来思考这些问题,男性气质、女性气质、有毒的气质、什么是女权。”这门课的期末不是考试,但要求学生做一个数据项目出来:“好开心的,蛮多同学做得意外的好。”
她迅速掏出手机,熟练地滑开IG,念念有词。有学生认为浸会大学的女厕格数不够,计算出男性和女性上厕所的时间、再对比厕所的数量,“他们就在浸会的大楼里,一个个数”,她语带兴奋。“还有一个做香港的流产”,她点开一个粉紫色调的帐号,内容从解释到数据到个案一应俱全,“这个是虐待儿童⋯⋯整个是职场性别平等⋯⋯”。一个意大利交换生讲自己国家的女性在保守文化下的现状,三个南亚裔同学讲如何打破性别偏见,不同视角和背景在课上碰撞,“比较基础但重要”。
“他们一定要用到两套data set,要么是自己做survey,要么找公开数据,然后再视觉化做出来。”学生也喜欢这种形式,做起题来比较积极。开课四年,从一开始没有人报,到现在已经超额,她想再增加10个学额。
不过,来听的都是如化学系、社工系的同学,反而新闻系的同学没有更主动关心性别甚至新闻。“(浸会)新闻系从领导到同学好像都没什么兴趣”,闾丘觉得有些可惜,“在中大做的讲座如果开在浸会,我觉得最多来20个人”。前两周新闻系本科课堂上,有一位男生举例讲到身体羞辱,“啊,终于”,她哈了一口气,“我蛮欣喜的。”“我或者要自我检讨”,她笑,“环境影响你关心的问题”。
无论主动、被动,媒体对性别报导的需求都在变大,若受教育者的意识提升,未来的业界生态应会有所变化,反过来,媒体亦影响公共观点、塑造文化。她在新书的最后一章认真建议:港中台的新闻机构都应重视性别报导,也可以考虑有自己的报导策略、设立性别线(beat)。性别议题有许多层次,需要更深入及细緻的讨论。
变迁
和一些同样倾向自由主义女权的主张者不太一样的是,闾丘对被称为“激进女权”的主张并不是否定和反对的态度。
反而她理解这种存在:“她们走那么前,是帮后面的人稍微推前一点点而已,如果没有她们,后面都根本推不动的。”
自2015年起,中国公民社会遭遇寒冬,一度培育起来的公民运动、团体——尤其劳工和环保领域——现在都七零八落:“到2018年我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中国已经没有社会运动了”,“女性也是被盯得很紧的,只不过女性的议题太广泛了。同工同酬、友善环境、反歧视⋯⋯对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来说就是最基本的。”
在#MeToo之前,中国大陆讨论女性议题更偏情感和两性关系,偶尔有如木子美(2003)、芙蓉姐姐(2004)、凤姐(2010)等挑战人们对美、身体、性、情感等方面的“越轨”观念,“但那时候热闹是因为在微博时代,而微博从2012年开始被打压,声音变少,大V也禁忌了很多。”
她指,在2015年“女权五姐妹”出现之前,大陆其实不太有“女权”的概念,后来“女权”被拿来跟“人权”比较,“都是用家庭或民事的框架去理解女性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闾丘感到性别议题沉寂了,舆论环境收窄,反而倒退的现象如“女德班”开始出现,就连电视剧里的小三也越来越扁平和负面,“90年代电视剧的小三形象还是多面的、情感是复杂的,现在反正都是坏人”。
“真的是从18年开始讲(女权)比较多,田园女权的概念也出来了——噢原来还有这种事情,我就去看书,看得一头雾水。”从记者的直觉,到要建立一个看待问题的框架,她看了不少书,也思考女性主义的不同学派视角。如今被视为“激进女权”代表的播客“海马星球”,创播在2018年,第一期嘉宾就是闾丘,谈“女人的友谊为什么总是被贬低”。“海马星球”2021年在大陆被禁,闾丘后来去参加了两次播客的线下聚会,惊叹听众爆棚。
“信息这个东西,有兴趣就能找到⋯⋯她们是挑战父权制的嘛,必须要有这样的声音,才有好的讨论。”
她不太记得被邀请上台分享时说了什麽,她想自己大概“纠正”了一下,觉得激进女权“有用但不宜夸大”:“我认为是必须的,但不代表我认同其中很多观点和做法。我讲说,追求性别平等还是需要人权、互相尊重,但如果加入一个团体而不能有自己的选择,这就是独裁,这是要避免的”。她一个好朋友坐在下面,替她捏了一把汗,但她看了一下周边,发现大家都在点头,放心了:“听到(激进女权)一些东西会感同身受,但又觉得不需要走那麽远,我觉得大部分人是这样子的。”
在2018年之前,闾丘研究的主要内容都是中国的言论审查和宣传,#MeToo开始后,两位人物引起她的兴趣。一位是报导#MeToo的独立记者黄雪琴,她也是中国#MeToo的重要见证和记录人,尽管后来指控她“煽颠”的控罪书中并不直接提及中国女权,但外界提到她时很少回避这重身分;另一位是弦子,她起诉著名央视主持人朱军性骚扰,案件得到极大关注,法律程序走了四年,弦子也成为活跃的女权主义者。
闾丘想要探究,在主流媒体大部分缺失的情况下,弦子案如何通过一两篇专业报导和新媒体来传播并获得关注?她也想知道,黄雪琴如何看待记者与行动者的边界?“在新闻管制的情况下,记者不可能透过原本的新闻报导去做到很多事情,可能要想别的方法,但一做别的方法,在大陆的处境就有点像activist。”她指出这种困难。
“跟记者的基因还是有点关系的”,闾丘回想写书的两个小目标,“我要把黄雪琴和弦子都写下来,留一个文字在那里”。“如果你没有介入过前线或现实,一般不会觉得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中国女权的研究,很多人本身都是参与过或想要参与其中,能够找到研究对象,也利用自己的专业学识去发表一些见解。”
2019和2020年,闾丘已经写了一些关于中国#MeToo的论文,但后来关注的人多了,加上香港社会运动爆发,新闻界变动极大,她转而研究香港新闻。2023年台湾社会各领域爆发#MeToo,被称为“虽迟但到”,闾丘重新开始做访问。“受害人觉得Facebook更有用还是记者更有用?到最后发现没什么差别。”
她所在的香港有另一个难点:#MeToo零星出现,但没有形成趋势。为此她想破脑袋,最后换了一个分析思路:2023年,香港的大学校园迎新营(O’Camp)被揭存在性骚扰,事件却引发港府及立法会议员接连出声,一改过往兴趣缺缺的态度。闾丘提出,政治或想要借助性别事件控制校园自主,这与2019年后香港的政治环境变化有极大关系。
她看到各地的局限,寄希望于机制及文化的建立,但也有看不透的地方、不敢随便下判断。中港台三地的性别权益重点、议程不一,向来难做地域比较,「三个很不同的环境,一个自由的,一个威权的,还有一个半威权的,本身就不太可能有共通点。」
公共表达
到现在,微博上还有一个空白。
曾经频频发言、针砭时弊的闾丘帐号,仍然有七百多万粉丝,但已经不再更新。
这个帐号的最后一条停留在2019年8月23日,写到:一个社会对待不同观点和立场时,用年龄性别外貌性取向私生活等来打击对方,这样的社会是野蛮的,同样是需要批判和改造的。po文下的留言,大多离不开对香港的批评和争论。
2019年的这一禁声,直接也粗暴地打断了闾丘在中国大陆二十多年的公共生命。采访前,她与记者分享中国某知名大学博士生制作的、一份具有举报点名意味的“白色女权”名单,滑着名单打趣:“可能跟‘粉红女权’相对⋯⋯我不在上面,朋友说我可能在另一份名单上”。
她指的是“反中叛徒”之类的标籤,不时就会被拿出来掐头去尾、移花接木地生事造谣。比如特朗普上任即叫停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的各项援助,马斯克(Musk)的“效率部”(DOGE)持续更新削减开支名单,消息回到简中,她多年来已没有音量的微博又被人揪出来针对,指骂她和作家杨继绳等人被马斯克“打脸”、“拿了美国钱”,甚至繁中也有人传播这则假消息。
她查了一圈新闻才想到,这或许是跟“尼曼学者的中国记者”名单汇流了。2024年《光明日报》资深编辑董郁玉因「间谍罪」被判刑七年,他曾参加的哈佛大学“尼曼学者”项目成为有心人士阴阳怪气的目标。闾丘是华语世界为数不多在2006年就申请到“尼曼学者”的人,不意外地榜上有名。
事实上,DOGE的名单相对宽泛、主要在政府部门一层,并没有直接列出“尼曼基金会”。就算其结果可能影响到美国大学或新闻机构的部分资金来源,也无法单从这则新闻知道DOGE对“尼曼”的判断及影响。闾丘在X上提及这件事,转头又被二次操作,说她“指责”马斯克“陷害”,令自己“被网暴”。
多年来,在中港、台海及中美关系的政治纷争下,简繁互联网上都存在大量针对个人政治立场的起底、假信息及污名,而闾丘并不多讲这些改变对她个人的伤害。但她在2023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浮世蔷薇》的前言写道:“已经好几年,眼前的沉沦和崩坏,让我失去了记录和表达的动力和能力。”是因为她不愿意“自我放逐”,才在以前的路已走不通时,想到可以写小说,“探讨人性和社会⋯⋯这是我的责任。”
《浮世蔷薇》是自传体小说,三代母女,从文革写到六四、白纸,又透着不少新闻写作的痕迹。她跟媒体介绍时道:“我觉得骨子里脱不开记者的训练,有很多的细节和事件都是新闻。”人物与国家的命运扣联,“是我刻意的,一定要写国家和个人在整个时代中的变迁”。
有人看完《浮世蔷薇》觉得生气,觉得是比较优渥的、专业人士的故事,离自己很远。“我都觉得自己怎么总是写中产”,她又开始反思。媒体存在悖论,读者中不少是中产,写作者也不一定具备对农村、打工者、没有读过大学的人的经验了解和心灵感触。“我很难写这些”,她承认,固然有其他写作者、学者能写得更好。她可以努力的是自己熟悉了解的范围。
现在,她又在构思第二本小说,写写停停五万字,“好难写喔!”她抱怨。这回主角是四个女记者,“有蓝丝有黄丝,一个比较冷感摇摆,还有一个华裔”。灵感全来自她的朋友圈:“我以前的手下失踪了,我的尼曼同学判了七年,还有我的好朋友拿不到签证要离开香港⋯⋯我想把香港整个媒介环境的变化写在里面。”
身边的女记者们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小说想像,其中一个失踪了,剩下三个会怎么样?虽然还没想好情节要怎麽发展,但她设想要把“女性情谊”放到里面,“女性嘛,大家以友情为主”,“真正的好朋友其实看法不同的地方也很多,看不惯的地方也有,就像夫妻一样,但问题是大家能够容忍包容。”
她期待无论何种光谱,女性群体都要团结:“分化本来是打压的一种方式,如果自己还分化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她认为在以人为本的情况下,某些群体的问题必须要去关注,但如果可以,她不太想把人分成不同的性别。
七零年代成长的闾丘,如今也五十多岁了。她以美国前大法官、一生敏锐的金斯伯格(RBG)为偶像,觉得是时候锻炼身体防止肌肉流失,“国外女性到六、七十岁还能发声,看看Nancy Pelosi多少岁!”她眼角笑起来。在《生为女人》中,她曾劝花甲之年的李银河不要放弃说话——中国公共场域留给女性的机会本身有限,“如果老了,就让自己从公共领域上消失了,这好像很不划算。”但她自嘲和李银河不一样,被动失去公共话语后,“我反而不用怎么想年龄的问题了”。
闾丘始终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重回公共。尽管如此,她还在密切关注着大陆媒体的变化。老同事鲁豫做了新播客“岩中花述”,她反省自己也应继续“开放和学习”。如果畅想,她想要做一个专门采访五、六十岁的中老年女性的播客,填补内容空白,也采访“比她聪明”的人。她还是喜欢了解他人的故事,从中有所反省、或有所共鸣。
采访中,她跟记者分享看法:“女人没有国家这个观念,让人避免成为粉红女权;甚至说人是没有国家的,我也比较认同”,她其实更想把第一本小说命名为《浮世》,“不需要那么(把女性)single out出来,重要的还是人。”
但她理解,当下的女性权益局限在国家的范畴里,女性和男性比较起来,也还是有太多话语不对等的地方。而她期待能有更多。
“(把女性议题与国家结合)讨论不是为了国家好,而是为了你自己。”

書名:浮世薔薇
作者: 閭丘露薇
出版社:二○四六出版
出版日期:2023/06/28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380元
她到底可以走多遠?
自由訴說情感,捕捉一言難盡的時代
傳奇記者閭丘露薇首部長篇自傳體小說
跟隨三代女性的生命軌跡,從上海、香港、紐約到烏克蘭,尋回最終的自我
「封控中的人,像是一座座孤島,是無助的,甚至是絕望的。」
「對趙小姐,若林是一無所知的。她不知道這三十年,趙小姐是怎樣走過來的?她也不知道,趙小姐是不是還是把錢看的最重要,是不是依然相信,女人只有依靠婚姻才能夠過上她認為的幸福生活。」
「愛情,是唯一不可能被責備的東西呀。」
「自己人生的一半時間,她沒有在故鄉,而且,那一半人生,還有很長一段是沒有記憶,或者是不懂事的。那個上海,只是過去的上海,之後那個日新月異的城市,她是陌生的。她更在意家在哪裡。這麼多年,她很清楚,家在這裡,在香港。」
本書為閭丘露薇的第一本小說,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講述一家三代女性趙小姐、若林、曉瑜的生活,與她們所見的世界,具有鮮明的女性視角,散發積極昂揚的女性主義氣質。
第一代趙小姐在七○年代的中國,勇敢離婚,抓住經濟開放的機會,成為第一批北上港商,在商場與男人之間恣意穿梭。第二代若林年輕時經歷學運,離開中國,成為記者與作家,在紐約當上母親並離婚,游弋於多樣的感情中,灑脫但仍相信愛,始終率性、獨立。第三代曉瑜正視自我性向,因一場疫情改變看待公共事務的態度,與愛人一同站上街頭。
故事從一九六○年代的上海開始,到二○二三年的香港,從新冠對個人命運的衝擊,到俄烏戰爭帶來的生死別離。三代女子在上海、香港、紐約、烏克蘭等各地輾轉發展,在歷史細鏬中摭拾愛情與親情,並以各自的方式尋找自由。閭丘露薇透過《浮世薔薇》,以城內人的角度講述外界所不知的內情,又能綜述整體生活型態,助讀者認知這些特殊歷史時刻中的具體細節。
《浮世薔薇》充滿一種縱橫行走的離散氣質,女子細緻的情感觀照結合理性的分析思考,是閭丘露薇的獨家標誌;引領讀者提升自身的洞察力,並尋找自身的自由之路。
「總之,一個人的生活,一點也不可怕。獨處也是一種生活技能。」——閭丘露薇
本書特色
◆本書是知名記者閭丘露薇的首部長篇自傳體小說作品,敘事情感細膩,理念分析犀利故事地理
◆故事地理背景橫跨上海、香港、紐約、烏克蘭四地,深具國際視野。
◆閭丘露薇創造了三位不同時代、各具風格的女性形象,呈現女性對獨立與自由的求索。
◆透過舉重若輕的筆觸,探討親情關係,描繪女性情感和心理狀態的複雜與幽微,引發共鳴和思考。
◆首本描述新冠疫情期間上海及香港情景的文學作品,深入展現疫情對人們生活和社會的影響。
名人推薦
專文導讀
陳冠中(作家)、張惠菁(衛城出版總編輯)
齊力推薦
許知遠(作家)、梁文道(文化人)、張潔平(資深媒體人)、張鐵志(Verse雜誌社長兼總編輯)、楊佳嫻(國立清華大學副教授、詩人)、廖偉棠(作家)
「《浮世薔薇》勾起了我許多的記憶/失憶,不僅重整了眾多的大小事件,更探究了那些不被深刻理解但很值得被懂得的個人。」——陳冠中
「這是個全球化時代的故事,女性在全球網絡中移動。有時確實是需要走得那麼遠,去看清楚近前的事。」——張惠菁
「閭丘不斷地重新發明自己。她自新聞業進入學術界,如今又成為了一名小說家。在本書中,她對大時代的理解與敏感的私人記憶,彼此融匯。這是一個關於過去與未來,破壞與重建的永恆故事。」——許知遠
「花若離枝,落土之前,還有那麼一段飛旋遠遞的旅程。《浮世薔薇》寫三代女人的現實與夢,輾轉於男人女人,輾轉於不同城市,是時代、命運還是意志?疫情、政治和孤獨,哪一個更可怕?薔薇萬千種姿態,浮世而不死,沙塵之中,自有她(們)不死的豪情。」——楊佳嫻
作者簡介
閭丘露薇
一九六九年出生於上海,一九九五年開始在香港定居。上海復旦大學哲學系畢業,香港浸會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大眾傳播博士。知名記者、傳媒人,曾於鳳凰衛視主持多個節目,並任新聞總監。閭丘露薇採訪過許多重大國際新聞,包括阿富汗反恐戰爭(為第一位在阿富汗進行現場報導的華人女記者)、伊拉克戰爭、阿拉伯之春、印尼海嘯、日本地震、四川地震等。她也負責報導中國政治新聞,採訪過多位中國國家領導人。曾獲「2003中國電視節目榜最佳電視記者」及二○○六年度十大「社會責任」中國博客。二○○七年五月在美國與朋友一起開辦新聞網站「一五一十部落」。現為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副教授。
著有《鳳凰衛視閭丘露薇採訪手記》、《我已出發》、《行走中的玫瑰》、《無「薇」不至》、《不分東西》、《利比亞戰地日記》、《我所理解的世界》;以及兩本關於中國及香港傳媒研究的英文學術專著。
《浮世薔薇》為閭丘露薇第一部長篇小說。
目錄
推薦序 〈在浮世中反彈琵琶般「成長」〉 陳冠中
推薦序 〈浮世與亂世〉 張惠菁
寫在前面
第一章 上海—香港:決裂的母女
第二章 香港—上海:來不及道別
第三章 上海—紐約:美好與腐壞
第四章 烏克蘭:疫情·戰情·愛情
第五章 烏魯木齊路:亂世裡一對拉拉
後記
推薦序〈在浮世中反彈琵琶般「成長」〉 (節錄)
陳冠中/作家
「記得愛自己」
「生於亂世,有種責任」
「這是你自己的故事?哦,是,也不是」
這是摘自閭丘露薇小說《浮世薔薇》的幾個句子。小說中一名叫若林的女子在年過五十,累積了不少人生經驗的熟年,終於做到「記得愛自己」和「生於亂世,有種責任」的自我領悟與期許。這是閭丘露薇的自述嗎?你看,書名有薔薇二字,而作者的英文名字不也叫Rose?書名指的浮世,是作者自已浮生的誌記嗎?或許這部小說包括了頗多作者對親身經歷的記述,但至於哪些部份屬自傳性質,要看作者以後有沒有意願透露——不過我覺得透不透露都不妨礙作者已經達到撰寫這部小說的目的,就是讓虛構與實然傳遽交織、內心與外在環境互涉,過去與今日非線性的觀照,而這一切都是爲了想要通透明白地說出國族與時代如何塑造個人,而個人又如何受囿或逃逸,如何階段性地順應或逆懟國族與時代,其中有幸有不幸,幸運者如小說主角若林經過自我發現,演化成長出新的自己。
《浮世薔薇》可以說是一部關於個人如何在家國洪流中,活出自己心智面貌的小說。它以國族時代「小說」了三代女性——若林,若林媽媽趙小姐,若林女兒曉瑜,也以女性的浮生「大說」了浮世。
編纂一個大半個世紀的國族事件簿而不失真,已是不易,然如果還想進而重繪其時其地的個人生活細微感受與眾生命運選項,則更是高難度的工程,需要驚人的記憶、大量素材的累積和同理心,而這三點我認爲小說的作者都具備了。這部小說對讀者來說有很強的認知功效,可提升讀者對數十年家國時人時政的理解,也有助我這樣的過來人審視消化曾經的年代,感傷地「重溫」快將失憶的紛亂過去。
當然,個人心智成長與所處國族社會的軌跡難免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兩者的互動結果卻不一定是正面的,除非那是「主旋律」小說宣傳的世界。成長小說早期最重要的經典是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一七九六年的《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書中主人翁的發展最終卻是正面的,顯示出作者對當時德語文明圈的個人追求心智成熟的事業,帶有啟蒙時代的樂觀。但其後的許多經典成長小說卻「反彈琵琶」,從十九世紀法國司湯達(Marie-Henri Beyle)《紅與黑》(Le Rouge et le Noir)和英國哈代(Thomas Hardy)的《無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到二十世紀托馬斯‧曼(Paul Thomas Mann)的《浮士德博士》(Doctor Faustus),小說主人翁的收場往往是負面的。就是說,個人與國族社會的發展出現了分歧衝突。這就拓展出當代成長小說的新轉向,不再相信國族與個人的同步正面建構,而是尋求消解國族社會加諸個人之型塑宰制,強調浮生與浮世的矛盾,從而發現自己心智成長之幽徑。
值得強調的另一點是,過往的文論指出的是成長小說預設了國族框架,近年的研究者卻看到這個框架並不是密不透風的,那些經典的成長小說主人翁往往都帶有溢出國族侷限的「世界主義剩餘物」。到了今天,個人的成長固然仍離不開「在地」,但每個人一生不同階段的心智型塑可以發生在不同的「在地」,甚至浮出了國族界線而在跨境、跨國、跨族、跨文化、跨虛實媒介的環境下,探索、發展、成就自己的心智。
我在北京住居超過二十五年了,自問相當關注其間國族歷史的進程,但卻因爲丕變頻仍,經常惘惘然覺得自己忘掉的事情實在太多,影響了自己對時局的判斷。《浮世薔薇》勾起了我許多的記憶/失憶,不僅重整了眾多的大小事件,更探究了那些不被深刻理解但很值得被懂得的個人,她們當時有哪些感受哪些人生選項,她們的心智是怎麼磨煉而成。讀《浮世薔薇》的時候,越往下看就越確定,這部小說對個人和對國族歷史時間下的「浮世」的描繪是靠得住的,作者是個可信賴的敘事者。
這也表示在現實比魔幻更魔幻的世界,在偽歷史假新聞充斥的後真相國度,在人的記憶比不上金魚的時代,成長小說將仍是一種被懇切呼喚、能夠滿足當代讀者情感與理智需求的小說類型。
推薦序 浮世與亂世(節錄)
張惠菁/衛城出版總編輯
閭丘露薇的第一本小說《浮世薔薇》,純以小說而言,不能說沒有缺陷。但是這本小說,或說,這本融合了閭丘露薇對自身、對時代觀察的半自傳書寫,卻是一個重要的文本。既看得到當代真實的歷史,也看得到人物與故事的原礦脈,露出地表,閃閃發光。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浮世薔薇》寫了三代女性。當中不但有劇烈的時代變遷,更有三代人各自的移民、遷徙、婚姻與愛情經歷。當人在時間與空間中四處移動,從一種文化語境遷徙到另一種(甚至也包括在關係中的遷移),最易發生掩埋的作用。事過,境遷,人在新的環境裡長出新的適應力,這是生存的本能。但同時有些過去的緣由,那些「當時是怎麼想的」,那些「她為甚麼那樣做」,便被新生的枝葉永久覆蓋了在下層,或像麵包屑做成的路標,消失在森林的自然循環之中。
或許我們終將忘記一切。一座城市的身世,它的語言,它的記憶,它的巷弄樓盤,都有可能被覆寫。一個女人的行跡,她當初選擇甚麼、她在從甚麼逃離、她愛或沒愛過甚麼,也是那麼容易就被忘卻,甚至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當代中國遺忘太快,記得太少,《浮世薔薇》把其中的一些留存了下來。
閭丘露薇所寫的這個「浮世」,核心是三代女性的故事。
第一代是出生在文革前上海的趙小姐,改革開放的年頭她曾在香港、深圳做生意,之後又回到上海。第二代是出生在上海,受過高等教育,但人生更長的時間住在香港、認同香港的若林。第三代是曉瑜,出生在美國,卻選擇在上海工作、生活,是上海眾多華裔外籍人口之一。這三位女性是外婆、母親、女兒的關係。但她們不是一個典型的、生活在一起、和樂融融的家庭。時代變動加上個人選擇,使她們分離,像被浪潮沖散。她們原本幾乎像是三條平行線,各自獨立延展。疫情這兩年發生的事,將她們牽連在一起。
這也是個多地的故事。其中當然有上海、香港,有紐約,更有二○二二年受到侵略的烏克蘭。這是個全球化時代的故事,女性在全球網絡中移動。若林走得很遠,走到了戰火中的烏克蘭,思考了關於母親、女兒、愛情的許多事。有時確實是需要走得那麼遠,去看清楚近前的事。
浮世的難題之一是「愛」。就像張愛玲的《傾城之戀》,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有百般的計量,那是由他們時代生活條件造就的愛的困難;但他們之間,也只消一場戰爭,便促成了「愛情」。《浮世薔薇》這三代女性各自的遭遇,各自的愛與不愛,也同樣受到她們時代的背景事件影響。二十世紀的文革、六四、改革開放,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崛起、香港民運、疫情、戰爭,影響了其中一些決定(包括愛情與親情)。
趙小姐看似算盤打得精,她給女兒做的安排,其實是安排她自己。面對這樣一位母親,若林有三十年時間與她斷絕關係。她從趙小姐版的「女人理想人生」強力出走——那奮力的掙脫,我想吾輩讀者大多會擊節讚賞。但當若林面對女兒,她和女兒的關係又是怎樣的?尤其是一位最初體會不到她對香港的愛、對公共事務關切的女兒?浮世之中,倘若有「愛」,並不是架空而絕對地發生,人終究是在柴米油鹽、在理想與認同、生活的安全感與危機感之間,感受著甚麼可愛,甚麼能愛。當她們各自在浮動的世間奮力找著屬於自己的平衡,她們也能找到路徑,通往沒人教過她們的「愛」嗎?
當去過遠方、經歷過陌生人的悲喜劇,幾乎靠近生死界線,而後折返時,若林仿彿也受到了一次淘洗。人要失散之後才能重逢,遠行之後才能回家。若林回來的時候,趙小姐的時代已經過去。即使她沒有從趙小姐身上學到理想的母親角色,但一個新的、超越傳統格套的家庭,一些新的對愛的定義,似乎正在形成中。
閭丘露薇寫《浮世薔薇》的起點,或許是她與母親的關係、她自身的經歷。但《浮世薔薇》的終點,卻是閭丘露薇給自己也給未來世代的祝褔,祝褔可以活得更自由,更放開束縛去愛。即使是亂世。或者,正因爲是亂世。
自序 寫在前面
閭丘露薇
那是二○二一年夏天的一個下午。
走在空蕩蕩的雅典街頭,無法確認,是世界恢復了正常,還是世界從此換了一個模樣,再也回不到從前。這種不確定,讓我決定,要重新開始學術寫作之外的大眾寫作。已經好幾年,眼前的沉淪和崩壞,讓我失去了記錄和表達的動力和能力。不能再這樣,自我放逐。
二○二二年的夏天,當我騎著單車,穿過勃根地那些過剛剛長出綠苗的葡萄田,突然有一種衝動,寫小說。
我們這代人成長於八○年代的中國,散落在世界各地,在故鄉和他鄉之間來來回回。 而來去之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單是當下,有持續了三年的疫情,和不遠處的戰火。所有這些,都值得被記錄下來,不然,就會和其他很多事情一樣,最終被遺忘了。
既然自己不再是一名記者,無法抵達新聞現場,但是虛構的文字,依然可以探究人性和社會議題,引發讀者的共鳴和思考。
所以,我要寫小說。我想,這是我的責任。
第一章
上海—香港:決裂的母女
初春的上海,算是天氣最舒服的時候吧。過了春天,黃梅雨季就要開始了。
趙小姐最討厭黃梅天了。
「以前,誰的家裡才會像現在這樣有抽濕機呀。」連著好幾天滴滴答答的雨,下得心都變煩了。潮濕得好像在滴水的空氣,總是把趙小姐心愛的皮鞋搞得上面一塊一塊的霉斑,還有放在衣櫥裡面的衣服,拿出來的時候,有著一種酸餿的味道。
在她還年輕的時候,只能在南京東路的華僑商店可以買到香水,但是那是需要用僑匯券的,是要靠海外親戚寄錢回來才有的。但是趙小姐沒有這樣的親戚。她一直記得,每次走過商店門口,看著那些走進去的人,她想像著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像他們那樣,走路的姿勢都帶著一種驕傲。還好,她的一個好姐妹的親戚在香港,來上海探親的時候帶了一瓶香水。小姐妹用小玻璃瓶分了一點給她。黃梅天出門的時候,她除了會在脖子後面塗上一點點,還會在衣服上小心翼翼地灑上幾滴。她喜歡被太陽曬過之後,衣服散發出來的那種香甜的味道。可是黃梅雨季的時候,太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所以,趙小姐喜歡三月和四月。冬天過去了。不用穿得那樣臃腫。路邊的薔薇開花了。
當然,後來,黃梅天對於趙小姐來說,早就不是問題了。她住在了有空調,還有抽濕機的房子裡面,再也不是老式的,年久失修,老舊的木地板發出一陣霉味的石庫門房子。那是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想要逃離的地方。
這是二○二二年的春天,趙小姐住在一家養老醫院裡面。她已經在這裡住了快兩年了。這家養老醫院是上海最大,坐落在浦東。被一片新建的住宅區團團圍著。
這裡原本是上海的郊區。趙小姐曾經常常告訴那些初來乍到上海的人。在上海,有一句話:「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但是,趙小姐也不得不承認,上海變得太快,快得不斷打破她對上海的看法。浦東早就不再是她這種老上海人口中的鄉下。隨著一個個豪華地產項目的開發,浦東已經變成了有錢人住的地方,而上海市區的概念,也隨著浦東不斷地開發,向外伸展。那些趙小姐眼中的鄉下人,人家現在理直氣壯地當自己是正宗上海人了。不過也對,趙小姐想,現在的上海,都快要被外地人佔領了,都快沒有人說上海話了。
趙小姐是走了很多關係,託了人,才住了進來。
上海像她這樣的單身老人很多,服務好一點的養老院又非常稀有。所以,趙小姐覺得是值得為自己驕傲的。她付得起錢,加上還有點社會資源,所以可以有這種選擇。而所有這些,都是靠她自己,打拼出來的。
養老醫院分成兩層,一樓是給還能夠生活自理的老人,趙小姐就住在這層。除了吃飯睡覺,老人們會聚在休息室打打麻將,也能在院子裡面散散步,騎騎自行車,曬曬太陽,或者一起看電視。 現在大家都有手機,有的時候,也會聚在一起聊聊社會上發生的事情。
樓上那層,是給那些不能生活自理的老人們的。趙小姐沒有去過,因為那裡是封閉式管理,上面的人不能隨便出來,樓下的人也不能上去。趙小姐聽熟悉了的護工形容,那是一個連她們都不太願意去的地方。
趙小姐很難想像自己,有一天躺在床上,甚麼也做不了的樣子。
「如果那樣,我是覺得乾脆死掉好過了。」趙小姐經常對護工這樣講。
趙小姐今年七十五歲,不過如果看她的身份證,只有七十歲。當初託人辦這張假身份證的時候,她刻意地把自己的年齡報小一些。畢竟,她看上去確實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養老院裡面新來的老人,總是以為她只有六十多歲,奇怪她為甚麼這麼早住進養老院。
趙小姐燙著大波浪,然後向後梳起一個馬尾。這是她從四十多歲就開始的髮型,一直沒有變過,因為她覺得,最符合她的臉型,最能顯得年輕。每隔三個星期,她就會自己染頭髮。她想,她應該是這家養老院裡面,唯一一個還在染頭髮的,因為只有她的頭髮是黑色的。其他人,不要說染頭髮,很多人一個星期,都是穿著同樣的一套睡衣,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趙小姐不會這樣。她絕對不會穿著睡衣走出房間。哪怕是去走廊,她也要換下睡衣。奶奶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告訴她的,女孩子是不能夠穿著睡衣在外人面前出現的。
「可是,鄰居阿姨穿著睡衣上街買菜的呀?」
「你不用管別人,你自己做對的事情就可以了。」
趙小姐記得,奶奶是很看不起鄰居阿姨的,所以,不喜歡自己和鄰居阿姨的女兒玩。她們上同一所小學,差一個年級。
「你不要和小小玩。她功課不好,會把你帶壞的。」只不過到了中學,趙小姐自己成了其他家長眼中,帶壞女同學的人。
趙小姐出手大方,經常買吃的東西,請同樓層的老人,還有護工們一起分享,所以,這五年來,她成為這裡最受歡迎的人。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習慣,她也相信,人需要對別人大方一點,這樣,別人才會樂意幫忙。她一直堅持讓大家叫她趙小姐,特別是年輕的護士和護工,只要對方開口叫她趙阿姨, 她馬上會糾正:
「叫我趙小姐好了。」
「你太不像上海人了。」來自外地的護工總是這樣誇她。這句話,趙小姐聽了太多年了。誇一個上海人不像上海人,算是對上海人的最大褒獎。
她沒有告訴這裡的人,她也是香港人。從法律角度來說,她只有香港人這個合法身分,因為她的上海戶口,在她拿著單程證去香港的時候已經被取消了。現在她拿著的身份證,雖然不能說是假的,但始終來路不正。
對於香港人這個身分,趙小姐曾經是非常驕傲的。她還記得九○年代的時候,每次回到上海,她總是有意無意的告訴別人,她是從香港來的。通常會迎來羨慕的目光,服務也會變得殷勤一些。哦,除了有一次,淮海路上的那家婦女用品商店。
淮海路從九○年代開始急速的改變樣貌,原本兩邊的洋房,不斷地被高樓取代。好在路邊的梧桐樹大多數還在,而且,只要從淮海路上轉個彎,走進兩邊的馬路,那些弄堂,街面,都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雖然街面的店鋪,越開越多,但是依然是趙小姐熟悉的模樣。
還好,和南京路比,淮海路上還是上海人多一些。
「外地人都喜歡去南京路的。我們上海人只去淮海路的。」趙小姐總是這樣告訴第一次來上海的朋友。
趙小姐買東西很仔細,每次,都會要售貨員拿至少三件同款貨品來進行比較,還常常在比較完之後,決定不買。這是她年輕的時候養成的習慣。錢來得不容易,當然要花得仔細。再說,她很享受讓售貨員為自己服務的感覺。
但是那次,售貨員毫不掩飾不耐煩的樣子。
「你買不買呀?買不起就不要看呀。」
「香港?哦,你是香港人呀?這有甚麼了不起,我還以為妳是從美國回來的呢。」那個中年女售貨員,一臉的鄙視,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過去十多年,趙小姐很少提起自己香港人的身分了。相反,她開始想盡辦法,想要把已經註銷的上海戶口弄回來。
還好她認識人多。一個在廣東的公安朋友,幫她搞了一張廣東小城的身份證。她想,別人肯幫她,除了她有給錢,更重要的,還是自己討人喜歡的性格。很多時候,光有錢,也不是一定能把事情辦成的。
她已經有二十年沒有回過香港了,回鄉證早就過期。當然,證件可以隨時申請更新,她也隨時可以回去,但是她沒有這個打算,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沒有。香港人這個身分,其實不是她刻意隱瞞,而是她自己都快忘記了。
趙小姐一直不喜歡香港。「太講規矩的地方。」她和很多人這樣抱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