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6|我们重新成为彼此的成年人
三十岁前后,我终于选择与父母断联(详见《30岁,我终于拉黑母亲》)。多年的语言暴力、催婚与无休止的期待,将我逼向一条狭窄的出口。那时我明白,唯有在情感上抽身,才能先把自己从持续的伤害里救回来。半年多的沉默像一道厚墙,切断了他们习以为常的控制,也切断了我习以为常的顺从。
回国后从 H 小姐那里得知,那段时间母亲曾给她打电话,声音里没有往日的强势,倒像落败的常胜将军。父亲也悄悄询问我的情况,却不愿让我知道。听到这些时,我只感到轻微的波澜,很快又恢复平静。断联并未白费。沉默迫使他们意识到,我终究不是能够被无限要求的孩子,而所谓的爱,在越界时也会成为伤害。在那之后,他们很少再提催婚的事,即便亲戚提起,也不再附和。某种意义上,我们都从旧的结构里退出来,重新寻找一种更为清醒的关系位置。
出国两年多,距离和时间在缓慢调整彼此的气息。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动辄剑拔弩张,也学会在无法达成共识的议题上保持沉默。婚育不谈便不谈,争执不必解决,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以继续做一家人。
我时常庆幸父母仍健康。上次回国,我们自驾去西安。他们日行数万步没有不适,甚至常常走在我前面。那一天在兵马俑博物馆,我母亲跟在陌生导游的队伍后面,努力倾听讲解,回来后认真复述自己听到的细节。我看着她在人群里抬头的动作,想到她罕见地放下了常年紧绷的表情。这种轻松在我的童年与青年时期都不常见,她像是被某种力量悄悄松绑,展现出一种陌生但并不令人排斥的温和。
十月我返澳,父亲开车送我。办完值机,我带他们在小机场里四处走动,解释每一道流程。那是他们第一次踏入机场,也是我第一次以一种引导者的姿态陪伴他们。那一刻我意识到,所谓成长,不是我远离他们多少公里,而是我开始能够带他们进入一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
我偶尔会想,如果我先于他们离世,他们会如何怀念我。哪些日常物件能减轻他们的思念,哪些碎片会成为他们能够触摸的我。我在家里留下的相册、书籍,我说过的话、生活的痕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存在,会不会成为他们理解我的途径。每次离开前,我都会故意留下一两件随手的东西,护手霜或者贴身衣物。这些物件没有象征意义,但它们能证明我不久前在这里生活过。
也许我一直在无意识地留下线索。我希望他们能透过这些细节,看见一个更完整的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亦能以同样的方式理解他们。我们一家三口都不擅长表达情感,分别时没有拥抱,亲情煽情的叙事常让我不安,因为它们太容易撕开被我们谨慎处理的情绪层面。但我已不再为父母的爱感到愧疚,也不再困于配得感的问题。我长出了自己的形状,也有了能够回馈他们的能力。
比起爱,我更希望我们的关系里能有尊重,有平等,有成年人与成年人之间的边界。
既然如此,就尽可能留下更多共同的记忆。能交谈的时候多说几句话,不必深刻;身体尚好的时候多走几段路,去一些新的地方,多拍几张照片。这样,当陪伴无法持续时,那些图像与物件能成为思念得以停放的位置,也让我们在彼此无法抵达的地方,继续维持一种温和的连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