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金字塔论：结构与生存

今天很多人在说，我们的社会就像一座阶层固化的金字塔。试想一下，这座金字塔长什么样子？为什么很多人都渴望着向上爬？

一

我们先说说这个塔的整体特性。

这个塔应该有五个面（一个面为底座），八个棱边（四个边为底边），四个底角，一个顶角，上窄下宽，立在地面上。这是一个典型的棱锥，也叫四棱锥或方锥。这个棱锥由大量的正方体砖块组成，每一块砖脚下都有四块砖托扶着。层级越向下，砖块越多。

棱锥——重心低，底盘大，非常稳健。四个面可以理解成四个扶壁（扶壁是建筑学的一个概念，下大上小，用来减轻主墙的承受压力），彼此向内倾斜，力量向内、向下挤压。所以金字塔是一个极为稳定的建筑形态。

一个社会就像金字塔一样十分稳固，不仅庞大的社会基层承托着小规模的上层，而且金字塔的层级压力不仅来自上方，同时也来自四面的内压，如同社会主流思想不仅由上层社会来主导，同时也由四周的声音来自我矫正。就像你不仅要听着大量主流舆论引导，而且你身边的七大姑八大姨、左邻右舍都会来主动纠正你的行为思想。

金字塔每一个砖块下有四块砖块组成的底座，以此为基本的组成形态，依此从上至下，最上层为一块砖，第二层则是四块砖，第三层为九块，第四层为十六块……具体层数的砖块数为层数的平方，比如第n层的砖块数为n²。

如果你成功向上一阶，他们就会主动作为你脚下的砖块捧起你，如果你和他们处在一个层次，他们就会自然而然的挤压你。

我们再来看金字塔的风险存在。

四棱锥的特性决定了它无比稳定的建筑结构，根基几乎无法动摇，除非是毁灭性大地震，能从根本上破坏地基、造成内部塌陷。

金字塔更多的风险体现在局部坍塌，包括常年风化和雨蚀，造成塔身的面层失稳，也就是外层的砖块，包括顶层以内全部暴露在外侧的砖块，因为缺少内部砖块那种聚合力，可能会出现滑坡现象。

但是，无论外在或者局部如何被破坏，都不会造成金字塔的主体坍塌，它的核心承重点几乎散布在塔身的每一块砖上，任何一个砖块都能作为顶点，向下自成一座小型金字塔。所以每一个点几乎都是稳固的。这说明金字塔是一个“复杂系统”，它不是完美和统一的结构，而是大量冗余和局部的依赖构建出的复杂的建筑结构。

“冗余是好的，大自然正是依靠冗余，才能在复杂未知的情况下保持稳定。”——塔勒布《黑天鹅》

如同一个国家，政权可能会被轻易颠覆，但是社会很难，尤其是根深蒂固的社会结构、文化、意识形态。《走向共和》里有段对话，大概是说，满人入关前老百姓每天就是吃饭睡觉干活，入关后依然还是吃饭睡觉干活，最后满人甚至都跟汉人吃一样的饭，照样睡觉干活，大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二

我们来说说这些砖块。

先说顶层砖块。

金字塔顶端只有一块砖，这就是社会顶层，至高无上，没有社会性限制，拥有最高规则制定权。能够限制他们的大概只有天道了，能够过上安稳日子，向下靠的是物理法则，向上靠的是风调雨顺。

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顶层砖块似乎可以呼风唤雨，但实际上它所能调动的资源只不过是脚下的四块砖，因为它自己只能够得到这四块砖，塔里绝大多数砖都是和它隔绝的。也就是说，顶层的人看似能够调动全社会的资源，其实他们拥有的权力很局限，当他们想要调动下层资源时，下层再传导权力去调动更下层的资源。这是社会运作的基本逻辑。《道德经》里有句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和金字塔的这个结构很契合，

但是顶层砖块受到风吹日晒、风化侵蚀最严重。尽管金字塔内结构十分稳固，基本不可能出现内部塌陷，但是任何层级的表面滑坡，无论是从哪个角度，都有可能造成上层悬空，对顶层造成威胁。所以这块砖站得最高，风险最大。“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很多家族真的可以做到千秋万代，但是王族不行，盛极必衰，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衰亡了，到头灭了门，连个根都不剩。

再说说，第二层的四块砖。

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处在这个位置的砖块和顶层一样，也坐拥着庞大的社会资源，可以呼风唤雨，甚至制定规则。尽管它们也有向上托举的责任，但是四块砖只需要分摊一块砖的压力。而且它们也需要面对同样顶层一样的风险，时刻被外部的侵害威胁着。

这四块砖的能量掌控力不同于顶层的砖块。它们单独无法掌控全部，而是各自掌控着一块属于自己的能量圈。四块能量圈彼此间有交集，靠着相互融合来达到整体稳固。它们就像四个政客努力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在各自的领域呼风唤雨。但是四种势力相互融合，利益牵扯，看上去形成自己庞大的党羽，立场泾渭分明，现实却是复杂交错。

它们是现实中的董事会、内阁、领导班子、门阀氏族、贵族阶层，他们通过相互协作，相互钳制，相互妥协，来达成整个集团的稳定。

再说第三层。

第三层有三种砖，边缘“中间人”，角落“嫡系”，和“中流砥柱”。

“中间人”，他们位于九宫格里的四个边的中间，它们位置靠外，需要承担一部分的外在的侵蚀风险，相对比高层要安全。

它的脚下有四块砖的资源，但头顶上要托扶两块砖，承担起两个上层砖块的压力。如果这块砖缺失，不会对上层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上层的两块砖会因为下层缺失形成内压，会有内陷的风险。如同一个人需要对两个上级负责，要很好的磨合两股利益集团。对于两个上层利益集团来说，这个中间人的角色既像是一个两方讨好的“骑墙派”，又像是一个优质的协调人。

但是中间人也有立场，在四方博弈的大局中，他们选择了一边而放弃另一边。他们完全避开了另外一边的势力范围。这意味着，如果某一正面的侧边滑坡坍塌，造成整个金字塔的建筑结构重塑，与他们无关的那一边“贵族阶层”成为新社会的顶层，他们则必然是坍塌一面的牺牲者。

说说“嫡系”。

它们是九宫格里的四个角。它们很特别，同样脚下四块砖，但是头顶上只有一个砖角。所以它们是整个金字塔中，除了顶层砖块外，社会压力最小的一个群体。

同样它们砖身大部分都暴露在外，受到的外部侵害压力也很大。同时身处角落，外部保护很弱，被外来破坏的概率也比“中间人”要高。上天很公平，生存压力小，就要用生存风险来换。

同样脚下也是四块砖的资源，但只需要对上层一块砖负责，所以它们就像被精心呵护的“富二代”，或是师父传徒弟，带出来的嫡系部队，忠心耿耿地只对上层一块砖付出。

和“中间派”，“嫡系”砖块的利益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坚定地绑定在一起，这意味着，社会一旦动荡，其他三块“贵族”任何一方得势，组建起自己的“金字塔帝国”，“嫡系”砖块必然和自己的上层一同坍塌。所以它们没得选。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立场过分鲜明，不成功，则成仁。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这个社会上的利益集团更倾向于吸纳自己的亲眷子女，并不是因为他们能力够强，而是他们大多会老老实实地站在自己的生态位上，极少会“背叛”。

说到“背叛”，就要说说最容易被世人定义为背叛者的“中流砥柱”。

“中流砥柱”就是九宫格最中心的那一块砖。从三层金字塔结构来观察，它被深埋其中，外面观察不到，这就意味着它是最容易被忽视的一分子。但是它头顶上有四块砖，算上整个金字塔自上而下的结构性压力，它所承担的压力在全部砖块中最大。所以，尽管它同样也是脚踏四块砖，但托扶起的责任和压力不止四块砖的分量。

所以“中流砥柱”，人如其名，它在社会上代表的是默默工作付出，承担社会重任，却不被社会看见的一群人。他们不如“中间人”那样醒目，也不如“嫡系”那样活得轻松，偶尔会被世人忽略，甚至会嘲弄、嫌弃、诋毁，因为他们的生态位就代表着谦卑和低微，常年背负巨大的压力而让自己无法轻易抽身。

但是这块砖却是整个金字塔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块。试想一下，顶层缺失，影响极小，第二层缺失一角，整体平衡不会动摇，第三层的边和角的缺失会降低抗风险能力，但大体上可以保持稳定，但中心砖块的缺失会把全部压力分散到第二层四个砖块上，依靠彼此挤压来维持稳固，不然极有可能造成塔身内部坍塌。

社会或者每个集体都有自己底层的中流砥柱，自第三层往下的每一层，都有大量的人在肩负社会最基础的运作责任，而且越靠近中间，责任越重，压力越大，存在的意义也就越大。他们的责任、压力、生活质量和被社会尊重的程度决定了这个社会根基的稳定。

每一个王朝灭亡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些外族入侵，有些是地方政权崛起，有些是权臣分权，有些是民间造反，但几乎所有王朝末期都有共同的特点，就是社会的中坚力量动摇了。

另一方面，“中流砥柱”因为承担着上面四块砖的压力，所以每一块上层的砖块都需要从它这里汲取能量，这就意味着上层的利益重心向哪里倾斜都不会危及到它们。而它们又处在金字塔的内部，也就是说外部无论受多大的侵害，塔身表面被破坏的残破不堪，甚至被替换成新的砖块，它们依然坚挺支撑着整个金字塔的结构不散。

所以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很多异族入侵后，本土士大夫阶层可以迅速改弦易辙，集体投降外来统治者。你可以把他们理解成“背叛者”，因为文化更加推崇那些在民族大义面前保持气节的精神，当然也可以理解成是社会的组织者，文明的保全者，他们的隐忍和不体面，换得了社会结构的完整性。

“中流砥柱”是放大的“中间派”，是“嫡系”的对立面。“中间派”的骑墙代表了一种生存的智慧，“嫡系”的忠诚是一种气节和义理，而“中流砥柱”的忍辱负重则是普罗大众存在的意义。

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每个人都在努力向上过好日子，这是本能，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

首先我们要问清楚第一个问题，我们究竟想要什么？这是努力的目的。

如果社会是一座金字塔，那么向上攀爬是很多人穷其一生在做的事情。但要明白，向上爬，挤进高阶的圈层，只是一个动作，是努力本身，不是目的。就像人要上学，是因为要去学知识。这个目的不分高低贵贱，没有什么庸俗高雅，它可以是钱，也可以是事业，可以是权力，也可以是爱情，甚至也可以是虚荣心。如果在本圈层里找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或者满足不了我们的需要，那就努力跳出，去下一个圈层寻找。这是我们个体在社会中存在的重要意义。

但是要知道，社会金字塔中每一层群体追求的目的是不一样的，所能获取的资源不一样（脚下的砖块），扛起的责任也不一样（头顶的砖块）。你在现有圈层里追求的东西，在本圈层并非稀有资源，那么你就可以动用自己的资源，去付出，去承担责任。但如果你努力进了另一个圈层，依然还想追求这些资源，而这些资源在另一个圈层非常稀缺，那么你即便付出巨大成本也可能很难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们不能带着本圈层的思维去另一个圈层理解社会，不然很容易让人陷入困局。

比如你想要追求纯粹的爱情，那就在校园里找，因为校园里一次回眸一笑就是一个爱情的契机。你可以用余裕来了解彼此，磨合性格脾气；但是如果你去了职场，爱情则需要相当复杂的匹配过程，双方要列出自身的全部条件来进行筛选。要知道条件是不停地变化的，人可能越过越好，也可能越混越差，到时候有可能在“爱情”出现裂痕时，不能单纯地靠情感来维系，而是最新附加的条件和契约。

我一直在用“圈层”而非“阶层”这个词来描述金字塔中不同的层阶。阶层太具有阶级意识，钱权味道太重。我们承认上一圈层的财富和权力的集中程度要高于下一圈层，它完美符合帕累托法则，即百分之二十的上级圈层坐拥着百分之八十下级圈层贡献的资源。尽管向上爬是人的本能意识，只不过世间绝大大多数人都是在自己的圈层里存活，人们常说的“阶层跃迁”就像我们买彩票，每个人都在讨论一等奖的奖金数，但绝大多数人都是最后买了个“谢谢参与”。

要知道，人生的资源是有限的，我们脚下的四块砖就像开局时手中握着一把牌，象征着我们人生中的天赋、精力和时间。如果我们花费大把时间关注在跳出圈层这件事上，就意味着我们将消耗大量的资源，如果不成功那么资源则被白白耗光，如果成功，那又要思考在新的圈层里获取的资源是否是你初心未改的梦想，是否满足了你对人生的期待。

毕竟越向上走，越有可能看不懂身边的一切，越向上走，越不接地气，离人间烟火气越遥远。

无论站在哪个层阶，都是脚踏砖块，头顶责任。越向上走，责任和风险兼具，越向下走生活越吃力。压力只有不同，没有变少。很多人认为下层人生悲苦，不甘心做韭菜，所以要向上走。但要知道，无论哪一层都会被上层压制，也都可能是上层的韭菜。所以我不认可“韭菜”这个比喻，没有上层的下层是散沙，没有下层的上层是无根之草。

这是结构的基础，是依赖，不应该是对抗。

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人放弃努力，而是要明白，人在塔中的位置和使命。

金字塔中每一个砖块，都可以独立成为一座金字塔的顶层，你脚下的四块砖如同你的“内阁幕僚”，再向下的九块砖构建出属于你自己的社会系统。这是金字塔结构里最为神奇的存在。这意味着，你可以在属于你自己的金字塔中，以顶层的身份制定规则，汲取能量，创造自己理想的社会结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每个人也都是这个舞台的主角。这是我们的社会赋予我们最大的馈赠。

“选择”本质上没有对错，愿意向上走的人要承担更多的风险，付出更多的努力，动用更多的智慧，还需要更多的运气。而大多数不愿向上走的人，花费一生同样可以活得精彩和幸福。

所以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懂得如何在金字塔中寻找到自己的定位，是一生当中需要学会的重要课题。人生不是参加“垂直竞速赛”，而是学会如何在结构中生存就位，选择最优的路径，利用好脚下的资源，托举肩膀上最大的责任，才是我们自由人生的最大意义。

四

如果我们非得执着在上升通道，那么就好好仔细想想每一个上升通道的利弊。

在选择上升通道时，大家会倾向于朝侧边和棱角的砖块方向靠近，因为侧边的砖块面朝阳光，光鲜亮丽，而棱角的砖块压力最小。但是一切捷径都有代价，侧边的位置备受瞩目，棱角的承重压力小，代替的则是巨大风险。

当然你可以说风险越大，回报越大。我不反对这套说辞，因为我们要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先说藏在金字塔内部的砖块。它们是塔内不可或缺的成员，藏在阴影处的群体，“背锅者”，沉默、隐性、日复一日地肩负着整个结构的重担，对上对下都存在着强连接的关系。它们的特质，刚好契合了我们对社会的认知：通常站在阳光下的那个群体都并非不可或缺，而藏在背后的那个庞大的群体才是支撑社会体面的根本。如同铁打的幕后，流水的明星。常被光环照亮者，却由无名者托举。

很多人还会忽略另一件事，作为“中流砥柱”的砖块，如果比较与顶端的距离，这些无名者的通道才是捷径。

至于塔外侧的砖块，无论是侧边还是棱角，都有共同的特点，即掌控的资源都多于承担的责任，它们的收益付出比都很高，压力小，造成与其他砖块的连接相对较弱。所以对于整个金字塔体系来说，它们很像一群边缘角色，可以被轻易拿掉，也可以被轻易替换到别处。如果比作人的话，这个群体就像人际关系中的弱连接，他们不需要和外界联系特别紧密，社会学家马克·格兰诺维特认为，因为精力、注意力、时间资源有限的缘故，弱连接在社会结构中虽然不算稳固，但是却有低成本高回报的传播效率。

所以，无论是内部砖块走实道路上的每一步，还是外侧砖块高风险高回报的勇气，选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五

我们从金字塔的角度来理解一个社会的运作原理，就能理解很多不易发觉的生存规则。

当然我们得承认，真实的世界并非静态的，砖块也并非永久地固守在那个位置，砂浆就像思想革新一样，长年累月的积淀中发生化学质变。每个人都是活着的，并非一直被固化的砖块进行制度性压制，人的思想、意识、感知都是在不断地交互中彼此影响、升级，甚至是自我进化、创造。这是人最神奇的地方，无论金字塔赋予了个人什么样的舞台，人都可以像倔强的小草一样，在任何角落生根发芽，松动砖块，甚至颠覆整个结构。

所以尊重自我，像尊重社会一样重要。

我们生来有什么天赋，手中握有什么样的资源，认清自己的生态位，接受上天赋予的一切，寻找自己的定位，合理做出最优的规划和选择，最大限度地利用时间和精力去努力创造属于自己的舞台，主动掌控命运，拥抱万物和存在。这个就是真正的自由。

今天很多人在愤怒，在焦虑，在内化，在宣泄，很多时候是自我认知和选择出现了错位，为了跃升而跃升，或者在一个新圈层里寻找不存在的东西。从小学校就在教我们如何实现不平凡的梦想，而成年人社会里充满了坎坷和矛盾，却没有人教过我们如何像一个普通人过好一生。

人生没有统一的答案，向上爬不一定是积极进取，躺平也不一定是放弃希望，既可以向上，也可以向左向右，依据自己的天赋、精力和时间去选择去创造自己的前途。所以大家的起点不同，道路不同，从一开始人生就不是一场比赛，而是站在属于自己舞台上编导的一出华丽的演出。

大多数人一生目标其实很简单，只是世俗模糊了它。所以人生做减法，并非卸下责任，而是摒弃外在，看清自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也许抛开世间所有迷雾，我们的选择可能一开始就清晰可见，上天是否早已为我们写下最好的剧本呢？

金字塔下，我生乎世，世资我也；我奉乎世，世赖我焉。我与世，恰巧在此相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