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牽住狂奔的大象?
首先推薦中文互聯網中必須追蹤的一位媒體人——李厚辰。
他在Youtube上的帳號為:世界苦茶|Fear Nation
X上的帳號為:世界苦茶的推特
當然,令我一直將他視作老師的契機,還是他截止目前最重要的創作:翻轉電台。從《個人主義與平民社會》開始以深邃的哲學思辯拆解我們身處的現代社會,再到《翻電2.0》完成轉向(我腦子裡蹦出來的詞是transcend,但或許這是學生喪失了部分客觀性),逐漸找到理性與經驗的調和,探索在現代社會中通達真理解、真感受、真實踐。
好了,誇完了,吾愛吾師,也愛真理。今天想討論一下他剛更新的視頻節目:民粹主義與情緒政治。
公共討論常被稱作「極化」。但更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政治力量並不自稱極端,反而將自身置於“常識/民生/經濟”的中立位置,以此否認自身的情緒性與立場性。這一期節目就從這個現象入手,分析了近年來襲捲全球政治的民粹右翼浪潮。
影片中使用了非常經典的二分框架:理性與情緒。最初起於柏拉圖對靈魂的三分,而跟今天這部影片相關的,其一是福山的《身份政治》中借用柏拉圖的三分法——激情引起承認渴求,承認渴求訴諸身份政治;而其二大約是喬納森·海特的《正義之心》或《象與騎象人》,海特將人的理性比做騎象人,而那隻大象則是人的情緒。他說,雖然長期以來,人們普遍認為可以由騎象人來左右象的行動(柏拉圖差不多同樣使用的駕駛比喻),但實際上可能恰恰相反,大象主宰行動。在理性主義退潮的當下,我猜這樣的看法已經不難被接受了。而這正是該影片所用來分析民粹政治的主要切口:人們在參加公共政治的過程中,順從情緒而非理性來做決定。
中李老師在影片中明確將此次回潮的右翼民粹定義為:「一种被自己误以为中立理性常识的极端情感。」這種情緒來自於身份政治(當然如果你換個視角也可以是新部落主義)催生的對承認和優越性的渴求,它強烈到足夠蓋過理性,從而輕易接受了看似常識或冠冕堂皇的包裝,如關稅拯救美國經濟又或者驅逐外國人拯救經濟等。放棄追尋更多的交叉驗證,輕鬆地躺入cherry-picked的碎片信息中。如果讓我簡略的比喻的話,即精神勝利法。
但是對於人被情緒牽著走這件事,古已有之。正如前面提到的柏拉圖,他既然已經提出了這套分辨的理論,顯然說明3000年前的人們已經使用類似的思路理解這個問題了。所以中李老師同樣在視頻裡指出了當下的獨特性:主流媒體的衰弱,令過去被主流排除與抑制的亞文化得以抬頭。同時互聯網的興起,一方面加速了本已經衰落的社會中介性結構(教會/社區/工會等)的消亡,增加社會的脆弱性;另一方面也讓原本邊緣的亞文化互相看見、聯合行程更大更顯性的群體挑戰社會舊有的共識。
最後中李老師從社會與個人兩個角度入手,提及了一些他的解決思路。暫且不贅述,畢竟是推薦大家觀看的影片,還是要留下一些懸念讓大家去看影片。後面論述中會在涉及到時再行介紹。
我想从影片中另一位隱身的主角哈貝馬斯開始講起。哈貝馬斯在1962年的著作《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中提出了一種公共領域理想型,它在17世紀末的英國和18世紀的法國真正興起。其前提是市民社會對私人領域的公共興趣不僅受到政府當局關注,也引起民眾的注意,將其當作自己的事情。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以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嚴格分離為前提。它將經濟市民轉化為國家公民,通過他們的利益普遍化,使國家消解為社會自我組織的媒介。哈貝馬斯在書中提到此種公共領域理想型的特徵包含開放性、中立性、公共可見性、議題公共性,並且免於被金錢、暴力、宣傳等操縱支配。
所謂理想型,其自然不太可能完全出現與現實之中。理想型更像一把尺子、坐標系,幫助我們來診斷現實中的可能問題。對於哈貝馬斯而言,以我的理解,顯然是在以這把尺子來襯出公共領域在第二次轉型後,公共領域的衰退。其中關於大眾的變化,哈貝馬斯形容為從「辯論型」轉化爲了「消費型」,「帶著理由評議的讀者」轉為「尋求讚許/刺激的受眾」。我想,加入觀察此時此刻的小紅書,大約是非常恰當的示例吧。這款APP只展示消費的景觀,曾經有位朋友非常精準地評價過小紅書:「精緻生活tag是Diptyque / Byredo / Jo Malone 蠟燭與香水、金邊托盤、珍珠耳環與絲巾;鏡面反光、對稱構圖。但鏡頭外雜亂的20平出租屋才是生活。」消費生活是一個人的消極自由,自然是沒有必要置喙。問題出在,所有的表達都是消費化後的形式出現。而如果我們動用想像力,想像一下所謂「消費化的政治表達」是什麼的話,便能連接回影片了:一種快感抑制理性的行動(政治表達),而在點下支付按鈕的那一刻,人會情不自禁地去自我說服,該筆消費值得,理性上是有收益的。在消費行為中,更容易出現的是對選中的產品「點贊」,即使公共領域的政治表達需要的是批判。
於哈貝馬斯而言,第二次結構轉型的重要特徵便是國家領域與私人領域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社會部分機能被國家囊擴,同時部分國家職能被社會一些組織分擔。這種兩相「融合」,公共議題被私人領域化的樣貌便是消費化。而相對被動的消費化傾向(對比起批判行為的主動性)將大眾向遠離公共領域的方向拉去。他們遠遠站著,只能(大多數時候也滿足於)通過電視機觀看政治人物,實際的決策逐漸藏於公共視野之外。但正如我們前面提過的,被推離公共領域並不必然意味著公共熱情會隨之消退,如果消費者期待在消費行為中獲取正當性的話。
也就是說,中李將最核心的右翼擁躉歸結為被主流文化排擠的邊緣人群、而驅動他們行動的是被排擠的怨氣。在這個結論上,我談不上反對,但認為如果以哈貝馬斯的消費視角來看,能從中分辨出別的東西。我在前文介紹中李的影片時沒有使用他的「邊緣人群」,而用了更貼近消費的「亞文化」,便是此原因。這是一個不再依憑創造、而是依憑消費來評價人的時代(我知道這是一個超級複雜的題目,絕對可以展開許多篇文章的內容,為了貼緊本次的主題暫且容許我在此簡略),換句話說,這是一個痛恨用功績來獲得尊重的時代,一個僅僅用身份便能獲得尊重的時代。中李看到的怨氣,是「亞」字所體現的否定、不承認,仍然是在承認主流-邊緣框架下的鬥爭。而我(站在哈貝馬斯的肩上)看到的是將政治傾向徹底消費化、徹底拉進私領域,將公共領域的政治變成了對消極自由(消費)正當性的捍衛,放棄主流-邊緣這套只有在爭奪公共之物時才成立的框架。公共抉擇作為消費,而消費定義了「我是誰」,這是一個神奇而扭曲的框架。其實中李曾經在一期碎片談中提到過,被他稱之為第三次結構轉型的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完全融合,導致一個人僅僅帶著私人領域的目標行動也會產生公共影響。所以他在這期節目裡表示,如果公共影響避無可避,我們需要更積極地理解它並參與進去。
在此框架下,我們多得到了一個視角去看待民粹右翼口中的「中立」與「常識」:他們就是沒能意識到私人領域的消失,沒有意識到自己私人行為開始產生了公共後果。於是這樣的他們還固執地想畫出一條公私的分界線,而這條線在雙方看來都已經越界。同樣,我仔細想想,中李也已經意識到了這個現象,他在過去討論性別平等與DEI的節目中便已經提到過,「男性要意識到,如今的遊戲已經成為了大眾文化,因此它擁有了公共性,所以它不再擁有過去作為亞文化時的自由尺度,所以沒有辦法仍然以過去小眾亞文化的態度去要求不滿意的消費者別進來。」
但無可奈何的是,大多數人(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話)因其被訓練出的消費視角,不斷、拼命地要把公共議題拖入私人領域,然後將所有意見不同的人視為入侵者,大喊「Fxxx off!」而誰會認為,消費的消極自由是需要辯論才能保證的呢?
寫完發現,算作引用中李來補充中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