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學生的邊界日記〉(一)
他離開時,窗外下起滂沱大雨;我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已逼近午夜。從送走其他學生算起,我們又聊了兩個小時。之所以彌足珍貴,卻是因為久違。
在眾多學生中,總有幾個你覺得陪伴不了,又放心不下的人——事實上你早就放下了,因為在忙碌的服事中,很常沒有力氣回應那些群體中的邊緣份子。特別行止總是挑戰其他人,你可能會為了方便,選擇抑制他的聲音,但偏偏他相信你——若不是有這種信任,其實也沒有幾個禮拜前,他與講員的交流,也不會有今晚這兩個小時的深談。
那兩個小時,說起來並不輕鬆,因為不是我熟悉的內容。他的分享充滿厚重的學問,儘管也有深信不疑的偏執。問題是他願意跟你講,他覺得教會的教導說謊,卻相信承擔權責的你誠實;他抱怨其它輔導反智,卻相信也無法正面回應他的你,會留在原地聽他說上兩句。
我從他還是那個普通、敬虔,只是性格有點稜角的狀態看到現在,知曉在不同人的眼光中,曾經對他流露的不滿;我也知曉他沒有可以與之相惜的同儕,即便同為研究生的群體也沒有夥伴——但我慶幸他還在,或許是待在教會的時間夠長,或許是我莫名其妙地成為教會大專團契的輔導,也或許是那些梳理不完的緣分或變化。
但這兩個小時之所以珍貴,也是感謝主讓我放下輔導的「矜持」。當我倒轉自己的角色,不再只是個聆聽者,更是一個「朋友」時,似乎更能理解與之同行的意義,不僅僅是「陪伴」,而是「信任」。
這晚的聚會原是為沒去教會野外崇拜的多數大一、二學生開的,他臨時現身,年紀最長。結束禱告時,我突然心念一動,邀請他帶。事後,他笑說自己已經不會用「耶穌」的名禱告,我並不驚訝、也覺得無所謂,不是因為我認同(但確實我沒什麼意見);在那一刻,我們有著信任而產生的某種羈伴。
那是從我在研究生小組服事開始的,當時受傷又迷惘,像是擱淺在信仰的邊界上。我們除了研究生小組的輔導、學生,隨後在這間教會的大專團契又延續了類似的關係。我知道我們可能不一定要是「上對下」,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未來當他成為工程師,而深陷疲憊與倦怠,都還能互相鼓勵的存在。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主動留下來洗碗、收拾,然後有機會和我一對一地談。
我深為這樣的片刻,在虛無的自我及容易疲憊的事奉中出現的偶然傾倒,這讓我總在關閉社群沒多久,又忍不住上來寫些東西。那彷彿是每次邀學生來家裡吃飯的縮影,是從陌生到熟悉,再目送彼此離開相互照應的各個階段,短暫映射的燦爛光芒。
有些朋友知道我很喜歡希伯來書十一章,但只有很少人聽我說過,並非那感覺像是鑰匙的第一、二節。真正吸引我的是13節,「那些人都是存著信心死的,還(或"並")沒有得著所應許的,......。」(我喜歡"並")
我覺得這句話超美的,不是因為「信心」,純粹就是沒得到。看不見的信心才是信心,懷著信心的確據才是真正的盼望——這些我都可以理解,但這句「沒有得著所應許的」,才是我對自己信仰的叩問。
我常常抱持著一個很奇怪的心態,就是我自身沒有什麼很確定的東西,可是我相信大部分的人告訴我的「他們相信」的東西,以至於即使我聽不懂或不一定能夠體會他們在說什麼,如果幫得上忙,我還是會耗費力氣。就好比當我的信仰慢慢轉變得比較「落地」,或者也不太抱持著「天堂」的終末觀,可是如果有人告訴我:「他痛苦得想死。」
我會想感覺他的痛,並且覺得他說的是有意義的。
可能我還是抱持著某種自己在此世謀求的一切都是枉然,以至於願意耗費自己的生命去替別人爭取。「我不懂沒關係,知道那對你很重要就可以了。」因為我真心地相信,那些受過壓迫或擔心受怕的人,他們心裡頭渴望得著自由的想望。
那我的想望是什麼呢?
不知道,我只覺得自己滿幸運,但也深刻體會生命中諸多的無奈。一個有家的人跟沒有家的人,能夠理解彼此的鄉愁嗎?而當我說想要回家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說的是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