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残眠
天还没亮,客厅一片寂静。
厨房里,我新加了一壶水,不一会腾起一层雾气。
我冲了一杯蜂蜜水,吃了一片豆粉面包,轻轻合上玄关的门。
女儿还在睡,小儿子好像醒了一次,但没出声。
我没跟他们道别,消失在凌晨的街头。
坐上电车时,车厢出乎意料地挤。
才六点半。已经没有座位,我站在门边,看着窗外从黑变灰的天色,想着,是不是该考虑搬家?
如果住到上野,通勤会轻松一些。
不过但那里太吵了。房子也小,不一定能找到和现在一样舒服的房子。更何况现在住的地方,离孩子的保育园方便,也还有重点中学。
到东京站换车时,收到了WhatsApp 的消息:“今天大家直接在发电厂正门集合,中途自行坐巴士。”
工作手机已经迟到两个月还没发放了,很耽误事。我关掉自己的手机,又想起被并购之前做的工作计划。
整合交易团队带着分析团队,都并入新公司的前台。交易系统,分析平台,模型数据,都控制在周单位的进度内,和现在全都对得上拍子。
所以什么都没发生。没有调薪,没有明说的升迁。
奖金评定那天,交易主管说:“你这边过去一年好像工作量不大吧?”
他没提部门今年交易团队几乎营收为零的事,也没提我带着分析组这一年来承担的市场分析,模型运行,数据管道维护,和中长期规划。
我没反驳,只无奈地不置可否。猎头给我推了两个对冲基金的岗位,我始终没有下决心回复。
在川崎换到公交,我在车站停留了一会,喝了一杯咖啡,时间还来得及。

去发电厂厂区路上,街道比我想象的空。灰色的道路和铝白色的栏杆在冷光中排成一行。
我到达时,乘客们还都昏昏欲睡地低着头。
我们在门口集合,领访客证、换安全帽。
我看见的都是面孔,都是原来公司的人,大家毕竟还没参观过这么新的燃气发电设施。
交易员老蒋年长我一年,他走过来,和我走在人流的队尾:“这段时间交易主管火烧眉毛,这个位置现在不好坐啊。”
我点头。“海边确实风太大了,怕是火烧连营啊。”
我们我们都低头看路,没人继续说话。
进入厂区后,所有声音都像被吸收了。
涡轮舱如同白色胃壁,困住被吞噬的狂潮巨兽,研磨消化着,隔着距离都能感受到让人无法呼吸的热量。我们顺着标线行走,导览员在前面讲解。
带着耳机,也很难听清楚讲解,所以我只是在看机器转动。在这些庞然结构中,我们的热情就像这一级一级回收的热量被压榨和吞噬,残留的尾气从高塔缓缓流出,映着不远处的羽田机场的灯光和居民区的车流。
快结束时,有人提议合影。我们站在涡轮室前,整齐地排好,头盔压得我有些头痛。
我蹲在第一排中间,刚好能看到女讲解员工戴着的水滴形的金属挂坠在弯腰时漏出来,像个单摆,又像个推动时间齿轮的吊钟,让我看得入神。
“せーの、3、2、1!”
“啪。”一束过亮的光在空气中爆开。
眼前一片过曝。下一秒,我被黑暗吞噬。不晕,不痛,但是整个人被抽掉,只留下一个空壳的意识。
我下意识想,自己是不是被身后的涡轮舱吞噬了?也许是系统突然故障,也许是某个部件过热导致的爆燃,我知道那里有超过1600摄氏度的高压火焰。
但是我没有听见爆炸声?或许——冲击波的速度远高于音速?我可能早在声波传来之前,就已经被蒸发掉了。
甚至连转身反应都来不及启动。没有挣扎,没有痛感,甚至——没有蒸气。我的身体,像是被直接“抹除”。
只是有一瞬间,我感到了一种极度不适。像是有人从我后脑抽出脊梁骨,带着神经线一根根扯出,拽得人整个晃动一下。
我不能动,不能说,也不能听。
五感像是被同时切断,甚至没有回响。
世界开始模糊,但不是眼前模糊,是“模糊”本身开始成为主导的语言。早已不能思考声速还是冲击波的问题。
图像溶解成色块,色块断裂成线条,线条消失,光与暗之间不再有边界。我想尝试思考,但意识像是踩在刚冻结的薄冰上,一下就破裂了。
念头越来越短,越来越碎。
逻辑失去了它的工具,理性像个慢半拍的老人,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更原始的感官推倒。
我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回家。”
这念头很小,却像一根沉入深水的细线,把我从冰层下的下坠中拉住。
“家”这个字突然泛出光。
我突然出现在妻子和孩子熟睡的房间,现在他们床头,我身上被火焰覆盖着,身体组织随着重力一块块脱落,被粘稠的血液拉扯着。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不是回到了家,而是带着死亡,走进了他们的梦。
我像一团灰烬,被他们熟睡的气息吸入。
他们的梦温暖、柔软、闭合如壳。
但这温暖不是为我准备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回不去?
我愤怒了。
火焰像是我自己的思绪烧出的幻象。
我后退但玻璃外面,拼命敲窗,却直接穿墙而过。
我不属于那里了。
“如果……”
“如果当时没有申请来参观发电厂……”
“如果在‘团队合并’的时候直接辞职……”
“如果毕业直接回国,还能一家团聚……”
“如果大学时候,没选这个专业……”
“如果我就安心做个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我站在一堆堆人生岔路的交界处,像个被拋弃的旅人。
——天津棚户区胡同里我在奔跑。
——幼时离家绿皮火车上我号啕大哭。
——高考上我看着三角函数题呆了半个小时,最后只拿了六十几分。
——我们在镜头前念出誓言,拍下红底白衣的合照。
——我静静地坐在外公身边,幻想着他的胸膛重新起伏起来。
——我抱着新出生的宝宝,全身覆盖的胎脂让她像个皱巴巴的猫咪。
——第五次,我给教授讲重新推翻后的新整理的博士研究课题,神采奕奕,但并不喜欢。
——我们并排坐在银座的窗内,老板说:“你还是作前台分析比较好,交易员的事情不急。”
我不断跳转,片段在我眼前像闪烁的老电影,没有顺序,没有声音,只有一个词回荡:
“如果……”
“如果……”
“如果……”
但每一个“如果”都像门,推开后不是光明,而是空无。
我看着自己在台上演讲,没有听众。
我看着自己在家中收拾行李,却没地方要去。
我看着自己在一张白纸上写字,墨水一直渗出页面,什么也没留下。
不是我没有机会改变,而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触碰任何一个“过去”的自己。
他们都被玻璃隔开,而玻璃对面,是一个永远不会发生变化的剧场。
我再怎么吼,再怎么跺脚,台上的角色都不会抬头。

执念也开始模糊,像退潮后的海边,
幽黑的水带走了名字、声音、脸。
我身上的火耗尽了,肉体灰飞烟灭。
意识像脱水的莲花花瓣,层层剥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