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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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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程失約的信件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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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發出就石沉大海的話,在流程與情緒的邊界之間,我們如何收納無聲的努力,這是關於系統、工具、協作與默默進行的溝通儀式。

原定排程傳送的信件,沒有在草稿箱,也不在寄件備份。

在約定的時間抵達時,我特意去確認是否工作成果也如預期完成,可惜沒有,就像是跳票的資金,才驚覺原來系統也會失約。我找了好幾遍,從桌面、雲端、垃圾桶到搜尋欄,每一個可能存放它的地方,都像被提前清空,這不應該的,它曾經遵守過上萬人的邀約,怎麼會就略過了我的請求,我像是被神遺棄的子民,空落落的準備轉向邪惡的深淵。我記得那封信寫了很久,來來回回修改過數次,甚至為了它熬夜,校對,反覆讀出聲音確保語氣不太尖銳。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信,可是它記錄了我想好好說話的一次嘗試,就這樣消失了。沒有證據,沒有紀錄,就好像那份努力從未存在過。

畫面乾淨得幾乎無法挑剔。什麼都沒有,彷彿我根本沒打開過那個信件視窗。我一度以為是不是自己太累、太神經質,但我很確定我真的寫過那封信,是系統延遲傳送出了差錯。當時沒有即時備份檔案與內容,是我對這套機制過度信任的結果。自我懷疑不是因為記憶模糊,而是因為曾經太過篤定。篤定到覺得一切理當順利,所有資料都會乖乖留下,哪怕只是一份草稿。


我早應該開始改變習慣。儲存按鍵變成條件反射,還沒打完就先備份一次。語氣也不再那麼試圖圓滑,有些話乾脆說一半留一半,反正有的時候再怎麼用力措辭,意思還是會被誤解或被遺忘。沒有留下記錄的話語會消散,但我無法再承受那種「它根本沒存在過」的感覺。比起說錯,更怕沒說。

每當在填寫著行政表單時花費過多的精力,格式、欄位、檔名、匯出格式,就越顯不耐煩,但偏偏越心急,成本就越高。這些細節一次不對就要重來。比起更擅長完成的大型報告、規劃作業,要完成這些任務的效率總是低落,集中選一天完成這些堆積如山的任務,可是面對那臃腫的代辦事項,總是力有未逮,在那一天的結束面對仍然龐大的未竟事宜,像是被榨乾能量的枯槁植物,無法動彈。於是,我不服氣,下次之前,用力規劃著、找尋著能夠自動化完成工作的一套公式與流程,最終仍然徒勞無功,我只能回歸到線下手工作的局面,再次開啟痛苦的循環。要是無腦的流水線也還可以接受,單純的享受著勞力帶來的腦力釋放,能夠進入另外一種解放,可是偏偏這些工作都需要大腦來參與,不允許你放空。只要一分神,漏了一步或寫錯了一欄,就得反覆補修,反而更加拖延與疲倦。


這種工作對我而言,更像是一種償還,是我在一種近似師徒制度裡的默契責任,就像曾經看著我成長的人,默默把我推進這條路,而我則像在回應他們的信任,低著頭擦地板,一邊在心裡惦記著樓層結構。

沒有自大自己處在什麼特別高尚的角色裡,只是有時候,我會看見那些前輩們如何教我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如何精確傳達、如何在權力與界線之間保持平衡,那種古早師徒制度裡面帶著「一點點嚴苛又一點點溫柔」的東西,在現在仍然有用。那不是一種單方面的教育,而是一種長期且雙向的交換。我得到了很多,但我也願意把這些經驗再傳下去,不是為了報答,而是因為這是一種延續,讓成長變成某種彼此都能得益的感謝,而不是一個人的勞役。

恍惚裡,好像看見徒弟解放了師父家裡人口眾多的師母的勞力,而我有一天也許有可能在某種開竅或熟練下畢業,又或許是薛西弗斯的勞動,只得享受推到頂端的樂趣。


大家的工作流程都有一種內建的節奏,對我來說難以完成的方式,往往正是他人運作最順手的甜蜜點。當某個人主導了一個任務,他所制定的流程、邏輯與節拍就成了一種不可見的規章。我們自以為的貼心,像是提前整理、試圖協調或補足,往往成了干擾,甚至被看作擾亂秩序的舉動。到最後,那些原本是好意的行動反而讓自己像一個不遵守規矩的法外之徒,被誤會、被怪罪,而本意從未偏離過協作的初衷。

流程設計表格開展在一張頁面裡,從欄寬到字型大小,從權限控管到通知頻率,每一處都像在調整一個人該如何存在。切換不同專案模板、整理歷年資訊、建構一個能應付未來變化的系統架構,常常是在凌晨,一邊對著燈光發愣一邊點選色塊。文件夾內頁像城市的路線圖,子資料夾之下還有一層分類,命名必須一致,邏輯要能自洽,流程不可斷裂。修改的時候,感覺像在為某種還未發生的混亂提前道歉。你不確定那混亂是否會來,但你總是預留了退路,甚至替未來的別人設想了出口。


隨著數位時代的演進,不斷的有許多危言聳聽的評論說著未來AI將會取代多少人的工作,因此對工具有著越來越高的期待。應該有一種設計精良的系統,能完整承接這類任務,不只讓它順利完成,還能讓人在流程中不至於失速或崩潰。我渴望某種透明、流暢又貼合人性的界面,不只是為了效率,而是為了能留住能量,保留自己去思考、去感受的能力。像背景埋設的工程一樣,越看不見,越應該穩固。那是一種默認的完美:不出錯、不延遲、不打擾,不讓人多想。


情緒其實也需要被這樣收納,比如無法完成期待的失落感。

有時候它更像是一只溫水瓶,外觀看起來平靜無波,裡頭卻在恆溫保存著一些還不能說、還不能潑灑出來的東西。太燙的時候會燙傷自己,太冷了就會結成冰塊卡在喉嚨口。那些東西必須被放在對的容器裡保存,等著適當的時機被倒出來,不是強行灌入對話,也不是一直吞下去直到胃都生鏽。這些溫差變化的情緒,和文件夾裡層層歸檔的指令一樣,都是我的資源。如果沒能被好好保存,它們就會變成雜訊。

工具可以幫我把表格填滿,把任務列清空,把日曆排好,但那些原始情緒呢?有時候會想,情緒也是需要被好好保護的東西。它不像數據那麼好操控,它需要時間和空間,才能轉化為可以被說出口的語言。也只有當這些情緒被收進妥當的位置,能量才不會從裂縫間流失,才可能完整地存在於下一次溝通裡。

一直以為,只要工具好、管理強、流程順,就不會再有那些說不出口的失控感。這是一種信仰,也是一種對自我的要求。

但其實,還是有很多的代謝物,需要自己親手掃除,就像夢裡找不到的廁所,也得醒來後才能解除生理危機


回到那份最終消失在系統的產出,這已非第一次永遠被拋棄的感受。

總是這樣:想好好說話、想掌控局面、想讓對話有結果,然後一次又一次地發現,那些努力有可能會不見,會被誤解,會被掩蓋,甚至根本來不及被送出。

夢裡,一個人,總想在海灘上排出完美的貝殼圖案。他從不帶太多東西,只帶著一個小袋子,裡頭裝滿各種形狀和顏色的貝殼。他每天清晨來到海邊,趁著潮水還沒漲起來的時候,在沙上慢慢擺排。他很安靜,沒有人知道他想排出什麼,也沒有人問他為什麼不拍照、不記錄。

到了下午,海浪總是會回來,一層層將圖案沖散。有時候才排了一半,有時候剛剛完成,有時候還沒開始,就被水線逼退。他沒有生氣,也不太沮喪。只是收起袋子,隔天再來。有人以為他是在練習冥想,有人以為他有強迫症,也有人說他可能只是太孤單。

但他依然沈默著。

他只是繼續排,繼續來,繼續做那件企圖被記住卻永遠不會留下痕跡的事。他似乎相信著,只要還能開始排,就還能留下某種痕跡。那不是給別人看的,也不是為了完成什麼任務,而是他自己跟自己之間的一種約定。


重建資料的過程即使充滿未存檔的悔恨與不甘心,仍然會繼續寫,因為那本就了存於心中的問心無愧,本就坦蕩的是我的所有物,就算信件可能再次遺失、情緒可能再次溢出,我還是會坐在這裡,試著把每一封想說的話,慢慢排好,像那個每天到海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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