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短篇故事
早上七點三十二分。
沈一凡站在電梯裡,襯衫有些皺,袖口也沒摺好。金屬牆壁映著微微的光,他的臉映在上頭,像一張被揉過又攤平的紙。
電梯內只有他一人。
他低頭看著手裡那杯便利商店的咖啡,冰塊快融光了,只喝了一半。
「今天要加油啊。」
他對著鏡面的自己小聲說。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整整一年,每天早上上班前,總在電梯裡對自己講一次。這是他在城市裡僅存的儀式感。
公司在21樓。那是一家外包行銷公司,專門幫品牌處理社群、廣告與文案。他在裡頭當「兼職設計助理」,其實就是接各種零碎的圖、修文案、上傳素材,月薪只有3萬元。
主管曾說:「你很有潛力,但現在景氣不好,先撐著。」
他笑著點頭,嘴角微笑,沒說話。
電梯到10樓時停了一下,沒人進來。門又關上。
他抬頭看著天花板的燈光,微微出神。那光有點刺眼,卻也乾淨,是他每天唯一能確定會準時出現的東西。
昨晚,他又夢見自己回到老家。母親在陽台晾衣服,對他笑。那笑容和現實裡的記憶重疊又模糊。電話那頭的母親總問:「一凡啊,你那邊還好嗎?有吃飽嗎?」
他總說:「好啊,我在進步。」
進步。這個詞在他心裡已經失去了重量。
每次領薪水的那天,他會去提款機前領錢,扣掉房租、水電、交通費後,能剩下的錢不到3千。
週末他偶爾去河堤邊散步,看那些晨跑的上班族穿著高級運動服,手機掛著智慧手錶,一邊跑一邊回訊息。
他幻想自己哪天也能那樣生活——有點喘,但仍有餘裕。
電梯繼續往上。
他突然笑了笑,對自己說:「再撐一年吧,也許就好了。」
這句話他也說過無數次。每次說完,他都會覺得心裡有股假裝的力量湧起來。像是電梯內那盞光:短暫、溫熱、沒出口。
有時他覺得自己就是這部電梯。
每天上下,重複同樣的路線,沒有選擇方向的權利,只能被按鍵決定命運。
午休時,他在公司茶水間吃泡麵。別的同事都外出聚餐,只有他留下。
熱水倒進泡麵裡的瞬間,那股蒸氣讓他想起冬天,那個他曾經以為努力就能改變的18歲年紀。
下午四點,主管交給他一份臨時修改的案子,要他晚上九點前交。
他點頭,心裡一沉,那意味著又得加班。
晚上十點,他走進電梯,按下「1」。
門關上的那一刻,整棟大樓只剩下他的呼吸聲。
他抬頭看著電梯頂部那盞熟悉的光,突然感覺胸口有點悶。
他笑了笑,聲音有點顫:「沈一凡啊,沒事的,明天會更好。」
電梯緩緩下降。
數字一層層往下跳,他腦中閃過所有過去說過的「會更好」。
那句話就像保質期過的止痛藥,吃下去沒害處,也沒用。
到了一樓,門開了。
他沒有走出去。
他想:如果電梯一直不上也不下,或者永遠停在某層之間,是不是就不用面對明天了?
他站在原地,聽著電梯輕微的震動聲。那聲音像心跳,有節奏、卻空洞。
最後,他苦笑一下,終究還是走出電梯門口。
外頭的夜風冷得像水,他把雙手插進口袋,繼續往捷運站方向走。
走到路口時,他看見一個小男孩,穿著和他一樣的白襯衫,仰頭看著夜空。
那眼神裡有光,對未來充滿理想的光。
他忽然想起,自己剛出社會那年,也曾那樣抬頭望過。那時他以為只要努力,就能改變命運;以為只要撐下去,就能等到屬於自己的機會。
可多年過去,他明白了:命運有時不是敵人,而是冷漠的旁觀者。
你哭,你笑,它都不動。
他走進捷運站,車廂門在身後關上,像是一場結束的戲。
手機震了一下,是母親傳來的訊息:「兒子,天氣變冷了,記得多穿點衣服。」
他打開訊息,看了好久,卻沒有回。
車廂裡,他的倒影貼在車窗上,那雙眼睛裡還有一點光,卻快要熄滅。
他對著倒影,幾乎聽不見地說了一句:
「我真的很努力了。」
窗外的黑夜沒回應。
最後他又回到那間租屋,洗完澡,關上燈。
天花板上那盞小燈還沒壞,微微閃爍著,就像公司電梯裡的那盞光。
他看著那光,直到睡意襲來。
在夢裡,他又站進電梯——
只是這次,沒有按鍵,沒有樓層顯示。
電梯上升又下降,無聲無止境。
他笑了。但笑著笑著又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