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十年人文社科从业者,开始入门神经科学
从本科开始近10年的人文社科训练,并没有办法解决我的所有困惑。尤其在涉及新兴人工智能技术(技术的黑箱)与人的复杂情感关系(人脑的黑箱)相关问题时。
大半个月前,我在研究所的年会青年学者论坛上,针对对话型AI与人类社会交往及情感关系进行发言,这一研究基于两个月前落地的展览《瞬时共在:破坏性关系编辑器》及其共创项目(*关于展览与研究内容将于另一篇文章详细分享)发展而成。在策展与研究思考的过程中,上述困惑不断显现。恰巧我刷到一位有趣的神经科学科普博主(小红书:杨雨坤-Yukun),便鬼使神差地开始慢慢接触、入门神经科学,试图解决我的疑问。
在阅读思考的过程中,我逐渐回到自身的生命历程,试图首先解决一些早已习以为常的身心困扰。比如头疼。大概六七年前,我发觉自己在密闭空间长时间专注于课堂、讲座时会头疼——还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两三年前查出心脏二尖瓣关闭不全等问题,这可能导致头痛等之前出现的症状。为什么心脏出了问题,心脏不痛反而头痛呢?
神经科学的入门学习让我知道,这涉及神经调节。其中二尖瓣脱垂(Mitral Valve Prolapse, MVP)常伴有交感神经兴奋过度,从而产生焦虑、心悸、低血压、晕厥感等症状,严重时可称为自主神经功能失调(Autonomic Dysfunction)。而大脑的血管张力和痛觉感受受自主神经调控,交感过强会使脑血管间歇性收缩,导致偏头痛样头痛。
这让我对这一陌生的词汇——交感神经感到好奇——毕竟神经科学小白的我一开始还问出了“在大脑之外有神经元吗”的问题。
交感神经(Sympathetic Nervous System)负责“战斗或逃跑”(fight or flight)反应,在我们感到紧张、害怕、兴奋、压力大时,比如要上台发言、考试、运动等场合下,它就会被激活。相对应的副交感神经(Parasympathetic System),负责休息、消化、恢复能量,也就是在睡觉、吃饭时,它往往被激活,主要由迷走神经(Vagus Nerve)控制。两者阴阳调和,辩证地构成了我们的自主神经系统(Autonomic Nervous System, ANS),也就是不受我们的意识控制、自律运作的神经网络。
二尖瓣脱垂伴随焦虑、低血压体质的个体,往往存在交感神经过度兴奋的状况,这会导致:脑血管间歇性收缩而引发的偏头痛;手脚冰凉;易心慌、紧张、出冷汗等。而我过往的经历和症状完全符合以上描述。
我猛然想起之前多次经历饱食后剧烈运动而发冷汗、胃痛、晕厥的情况——甚至无法测出血压,医生给出的诊断正与自主神经系统有关!叫做迷走神经性晕厥(Vasovagal Syncope)。为什么饱食后运动会诱发迷走神经反射?
这是由自主神经系统内部冲突引起的“短路”反应:进食后,大量血液流向胃肠道以帮助消化,副交感神经被激活,使身体进入放松-消化状态;但若此时突然进行剧烈运动,身体又需要迅速将血液输送给肌肉,交感神经随之被激活。两个系统(副交感与交感神经)在短时间内争夺主导权,导致迷走神经超载并发出异常信号,使心率骤降、血管扩张,血压急剧下降以致无法向大脑供血,从而出现出冷汗、恶心、眼前发黑甚至晕厥的反应。由于自主神经系统过于敏感,即交感与副交感神经之间的切换阈值太低,一点刺激就可能触发上述反应。
我从记事起就能感觉到自己非常容易紧张、心跳快,重要场合会心悸,但从来没有想过背后的原因——只会觉得是自己的心理素质不行。再到六七年前在密闭空间高度专注时头疼,后检查出身体存在的器质性问题。自此之后我开始看向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与自我脾性、状态之间极其紧密的关联——身心一体。而关于自主神经系统的知识,让我进一步了解我的身体,以及曾经经历过的状况,让我意识到一切所谓的命运或脾性有其科学性阐释的部分,令我再一次“认识你自己”(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
这共同指向一种细腻体质,即自主神经系统敏感(autonomic hypersensitivity)。具有此类体质的人往往身-心反应比他人更快:任何细微的情绪波动或环境刺激,都会引起心率、血压、呼吸、内脏张力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又会被强烈感知。因此我不是过于脆弱、敏感,而是感受系统发达——几亿年前第一个神经元细胞的出现,不就是为了帮助生物个体更为快速地感知与运动(Linden,2018)!是我的体质促使我对万事万物具有超强的敏锐觉察与感受力,这也导向我不断书写我的观察与思考,并持续从事相关工作。
我逐渐意识到八字命盘之类和生物科学之间存在的连结;以及我之为我,自脾性到身体乃至自然万物之紧密关系。所谓命运,即在某种境况下我必然或大概率做出某种行为与选择,而这受个人脾性所定。心-身相互影响,脾性又与器官、神经、血液、激素等等肉身结构相关。与此同时,人之渺小个体存在于万物生灵、天地自然之间,受其影响运作。因此,生物科学以人之身体各个层级科学解剖阐释,八字以生辰所在天地、自然、时节之能量汇聚计算而得。两者相生,我之神气身体与天地自然缠绕共生。
开始关注神经科学是我在停滞不前的困顿之中的一次认识轮转向:自高考结束后,我好像就变成了文科生、甚至艺术生,接触的大多是人文社科、传播设计与艺术种种,也曾畅游其中,多是乐趣。最近却感觉疲乏,倒不是我把这些领域都读懂读透了——还有太多知识未曾涉猎。而是越来越觉得人文社科有其无法解释的——尤其当人工智能技术袭来,在面上里头谈论无论人文伦理、算法偏见或幻觉、提示词,基础设施乃至背后的数据所有权、金融资本等等政治经济学的问题,好像都有其无法琢磨的技术黑箱——或许开发者也很难说清。而这种黑箱必然和计算机技术甚至背后的神经网络,尤其是人类神经科学有所关联。
另一方面,对于社会结构,即后天的、环境的部分,我已有一定掌握,然而“我之为我”仍有被遮蔽的部分——关于身体生命等等生物学相关,需做自我认识的补足。
印象很深,一次我的观念转变:两年前脑机接口仍极为激进,有一篇报道(世界首例!中国90后在脑中植入机器,一打开就变快乐了)讲述为抑郁症患者植入脑机接口,安装脑起搏器进行电刺激,直接干预神经系统以做治疗。当时阅读后我持怀疑与反对立场,认为情绪问题可以通过沟通等手段解决,或基于人际社会支持而改变。可近来我好像逐渐转变了看法,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生物学属性上的天然差异——那些人也许天生神经-精神敏感,为什么他们不可以选择进行生物干预,从而首先获得和普通人一样面对这一世界的权利呢?
几个月前我看了一本书叫《女性大脑》,里面提到一个案例:人们刻板印象认为女性不擅长理工科,实则并非如此。由于女性的大脑在青少年发育时期雌激素充斥大脑,刺激与情感与交流相关的部分成长,而男性停滞。因此女性成年后,即便擅长数学与科学,但会倾向于沟通与情感类的工作,并认为其更为重要,因此做出取舍选择,导致从事理工相关职业的女性数量在统计上较少(Brizendine,2006)。这又一次让我意识到生物学特性在社会学分析时的重要性。
想起刚读研时在我们在课上讨论Ursula的科幻小说《黑暗的左手》,那个世界里的人们会定期抹去性别,只有两两发生性关系时才会随机变为一男一女。在那里性别是流动的,或性别的生物特征在一定程度上被消除了,因此似乎也消灭了人类社会由于生物差异而导致的性别不平等原罪。当时我争辩说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可爱,男孩子有男孩子的可爱,怎么能完全消除性别呢——或许那时我已认识到生物属性差异的魅力,同时也过于相信社会型塑性别平等的能量。
再者学习技术文化史的时候,也有学者提出观点:并非完全的技术社会建构论(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y, SCOT),而是回到技术生产、创造的过程。也就是技术物质性的现象学分析,而非仅仅做社会学结构性阐释。以上诸如此类,让我逐步有了这一生物-身体(物质性)的思考面向。
自上世纪中叶香农(Claude Shannon)于《通信的数学理论》(A Mathematical Theory of Communication)提出信息论,将信息抽离于意义、剥除媒介与语境,简化搭建通信模型;信息自此替代原子成为实体(Hayles,1999)。同时期维纳(Norbert Wiener)提出控制论(Cybernetics)。在信息技术发展的前夜,人们的意识逐渐发生信息转向。1981年,哲学家普特南(Hilary Putnam)提出思想实验“缸中之脑”(Brain in a vat),将意识脱离系统协作的身体,以可计算的电信号进行模拟现实,这也成为多部科幻影片如《黑客帝国》(The Matrix,1999)的概念原型。然而我们真的可以脱离身体存在吗?失去身体、上载意识的我们,还是完整的我们吗?
而后我又回到自身的生命经验,不断使用神经科学的基本知识解决一直以来对于身体的困扰。比如一到秋冬我穿上贴身的裤子——即便是全棉的,尤其是快走久走之后,就会皮肤发痒。之前我对这一现象的理解是:秋冬干燥,皮肤与裤子形成摩擦后,产生过敏反应而发痒。接触神经科学后,我意识到,这或许和皮肤上的神经细胞,以及自主神经系统敏感体质有关。
皮肤上布满感觉神经末梢,负责感知温度、触觉、疼痛与瘙痒。当外界刺激(如冷空气、摩擦、紧身衣物)较强或持续存在时,这些神经末梢会释放组胺、P物质等神经递质,引发局部炎症与瘙痒感。而神经系统敏感意味着我的感觉神经阈值较低,在同样的摩擦、温差情况下,我更有可能产生神经性瘙痒。
另一方面,秋冬气温下降,交感神经更活跃,导致末梢血管收缩、皮肤变干、屏障功能下降。当穿着较为贴身的衣物运动时会引起体温微升,让交感神经持续兴奋,皮肤中的感觉神经被放大激活,于是痒感更为明显。这常常呈现为神经源性皮肤炎(neurogenic pruritus),与一般的过敏不同,它是一种神经反射性瘙痒。
另一个案例,更是一次漫长的回响。小学时我经常早上下楼出个操就会眩晕,夏天也很容易中暑,以前身边的大人说:这是因为我体质差、低血糖。还有人会说: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才晕倒的?这种误解从未消散。我每天都会按时吃早饭,并不存在空腹而导致低血糖的状况发生。而基于自主神经系统内部的拮抗作用,我才终于意识到,恰恰是因为我吃了饭、吃饱了饭,副交感神经系统活跃,而血液调度到肠胃帮助消化的同时,我又立即进行运动,才发生晕厥。由于我的自主神经系统敏感,即便只是做早操这类并不剧烈的运动,都会刺激交感神经苏醒,而导致迷走神经性晕厥。
“体质差”这一带有生理歧视的民间说法,逐渐在具有科学解释性的神经系统差异与生理机制的理解中被消除。自主神经系统高敏或自主神经失调倾向(Dysautonomia tendency)体质,对外界变化极其敏锐,在观察、感知、思考、共情等方面拥有独特优势,同时也容易能量过载。更为清晰地认识自己的体质,感受自己的状态,便能够有意识地学会与其共处,调动其成为创造力、直觉和深度感知的生理基础,对抗社会性的规训与定义。
应对这一体质可能引发的问题的方式也并不困难,在顺应自然时节作息之下,吃好睡好、适度运动、多晒太阳,紧张恐慌时保持深呼吸,补充维生素B、D、镁等元素;同时放慢节奏、循序渐进,以缓解神经敏感——这或许就是我之前一直所思考的关于“猎人基因”与“农人基因”的问题:当下社会成功学是猎人基因的全面兴盛,一种加速主义、24/7、飞机航线编织全球,在无时间的时间之下不断“卷” 的状态。因此,我们——自主神经高敏人群,呼唤农人基因的复兴:春耕秋收,缓慢实践。慢一点,去重新思考:我们想要怎样的生活?我们何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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