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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墨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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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語的薄霧 第四章 同是少年時,相知無間心

落墨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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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將近深,屋外雨聲淅瀝如織。急診的候診大廳空空蕩蕩,只餘冷白的燈光映在光潔的地磚上。黎妙靜靜倚在窗邊,看雨水順著玻璃蜿蜒而下,彷彿舊時光也在雨中悄然回流。她沒說話,只任思緒一寸寸沉入那段已泛黃的回憶裡。

黎妙八歲那年,媽媽考上了北京協和醫學院碩士研究生。為了心無旁騖地專心求學,便讓黎妙轉學到了海島,和爸爸一起生活。黎妙自出生開始,只有暑假探親的時候才和爸爸團聚,每年滿打滿算也就二三十天的相處時間。這一驀然投靠,父女二人發現日常生活中有太多事情都必須磨合。

雖然媽媽也很重事業,無暇照顧黎妙,但家裡常年備著各種零食小吃,黎妙從小到大就沒有體會過挨餓的滋味。但是到了爸爸這裡生活,除了在食堂解決一日三餐,黎妙根本就沒有其他任何進食的途徑。正是抽條長身體的階段,黎妙經常會覺得有些隱隱腹痛,和爸爸訴說“病症”,工作繁忙的爸爸就順手扔過來一包驅蛔蟲的藥,把黎妙打發走了。待到驅蛔蟲的藥吃過兩輪兒,黎妙的症狀也不見好,爸爸才意識到黎妙的腹痛大概是餓出來的,再去食堂打飯,就特地把黎妙的口糧從一兩米飯漲到了二兩。問題搞定。

到了海島後,黎妙每天很早起床,走半個小時山路,從部隊大院走到鎮上唯一的小學讀書。學校裡有部隊子弟,但大多數還是當地農民和漁民的孩子。兩個孩子共用一張課桌,一條長凳。因為黎妙學習不錯,老師指定她和班上一個學習最差,每天拖著長長鼻涕的小男孩坐同桌,以達到“一幫一,一串紅”的良好效果。同桌坐了一段日子,小男孩的學習沒見提高,黎妙倒是添了毛病,天天和小男孩一起,一會兒撓撓頭,一會兒抓抓腿,還時不時的跑到牆角蹭蹭後背。老師通知家長,說兩個孩子怕是都傳染上了蝨子或跳蚤......其實,老師的判斷是錯的。兩個孩子不是傳染上了蝨子“或”跳蚤,而是蝨子“和”跳蚤。爸爸把黎妙託付給最得力的護士,讓她以外科手術術前的清潔標準對黎妙進行“處理”。交代完注意事項,爸爸背著醫藥包就出了門,去了黎妙的同桌男孩的家,以白求恩般的職業操守,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對那個男孩子也做了同樣的衛生“處理”,還順便和人家家長一起掃了房,洗了各種布製品。問題搞定。

黎妙在寧波市的家庭條件不錯,大概是寧波市最早安裝冷暖空調的人家。但海島上沒有暖風空調,夏天還好,冬天就有些遭罪了。黎妙的小手小腳都長了凍瘡,寫字走路都會覺得疼。黎妙覺得這些都不是最痛苦的,最遭罪的要算那條濕棉褲。那日颱風,黎妙經驗不足,不了解棉褲打濕的嚴重後果,冒雨從學校走回了家。這下好了,濕棉褲穿在身上,每天用體溫捂著捂了一週多都沒有乾。

放學回家的路上,陸止遇見穿著防寒服和大棉褲,臃腫得和布絨熊一樣,卻依舊哆哆嗦嗦挪過來的黎妙,不覺又心疼又好笑,就把她領回了家。

第一次,黎妙見到了陸止的母親。陸止的母親身材嬌小,容貌清秀溫婉,是一個水一樣的江南女子,黎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和媽媽氣質截然不同的阿姨。阿姨把黎妙帶到自己的臥室,燃了個炭盤,讓黎妙脫下褲子,坐得離炭盤近近的烤火。她自己則坐在黎妙身邊,一邊和黎妙聊天一邊幫黎妙烤褲子。黎妙本就是個性格活潑開朗的孩子,和陸止母親在一起更是說不完的話。

“阿姨,這玻璃碗裡面是什麼花的乾花瓣?好香啊。是您自己收集的嗎?”黎妙問道。

“是月季。三四株月季一夏天就能收得這麼大一碗。反正年年得新的,你若喜歡,就拿去些。”陸止的母親笑著回答。

“謝謝阿姨。但我們家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面全是我爸爸的專業書,沒有地方放裝飾品。我就不拿了。”黎妙推辭道。

“阿姨,您這床上的罩被是拼布被嗎?也是您自己縫的吧。真好看。”黎妙接著問。

“對啊,你沒事的時候,就過來玩。若想學著縫這種拼布被,阿姨教你。”陸止的母親回答,“阿姨一直喜歡小姑娘。懷寶寶的時候,阿姨就想要個女兒來著,不成想生出來是個小小子。”

“阿姨,陸止哥哥多好啊。”黎妙不滿的辯駁道。“你不知道陸止哥哥多有本事!上次我在路上走,一隻大鵝莫名其妙追過來,伸著脖子要擰我。陸止哥哥跑過來,抬手照著鵝頭就拍了一下,又狠又準,你猜怎麼著,那隻大鵝也不擰人了,調頭就散步去了,若無其事的。哈哈。”

“這裡的鵝很兇的,比狗都看家。黎妙啊,以後走路的時候,注意離老鄉的院子遠一點,它們就不追你了。”陸止的母親囑咐道。

“嗯,記住啦。”黎妙點頭答應道。

陸止在外面隱隱聽著她們的說笑,心裡也很是歡喜。

沒過多久,棉褲就烤乾了。陸止母親把黎妙帶到廚房。黎妙站在一旁,看著陸止母親炒了雞蛋,盛出後切了薑末炝鍋,再爆炒了番茄,番茄炒熟後倒上一碗水,水沸後下了一把掛麵,再加上調料,倒入雞蛋和蔥花。黎妙望著這碗熱騰騰的番茄雞蛋掛麵湯,饞得不行,等不及放涼就開動了,覺得真是人間美味。

飯後,陸止媽媽取了10克的生薑跟辣椒,30克白蘿蔔,直接放入鍋裡,加水煮沸了20分鐘,等水溫接近體溫的時候,將水倒入兩個盆裡,讓黎妙分別泡手和泡腳,並告訴黎妙這是老家治凍瘡的土方法,很有效果。

從那天起,黎妙沒事兒就會跑到陸止家,和阿姨說話,在阿姨家蹭飯。這二人一個溫婉一個嬌憨,倒是比很多親母女都脾氣相投些。

1997年6月15日(星期日)的正午,驕陽似火,濕漉漉的熱氣籠罩在海島的每一個角落,天氣悶熱得讓大家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十一歲的黎妙和她的小夥伴們都聚在樹蔭下,有的看書,有的玩電子遊戲機,還有的在聽隨身聽。山腳下,水井旁,一樹的烏鴉呱噪地叫著,讓大家覺得更加煩悶。忽然,孩子們驚奇地發現,水井旁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人聲鼎沸,喧鬧得嚇走了所有的烏鴉。孩子們都從樹下站起身,遠遠地望向水井。沒多久,大家看到幾個壯漢從水井裡撈起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抬著去了部隊醫院的急診室。一些膽子大些的孩子跟著一起去了,很快就又轉了回來。

“是陸止的媽媽!早晨掉進去的,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沒救了。”一個男孩子特地壓低了嗓門兒,卻清晰有力地把每個字都傳送到孩子們的耳朵裡。

微風掠過,樹葉輕輕搖曳,陽光透過樹梢,投下斑駁的光影。樹下一片寂靜,只有蟬鳴和遠處烏鴉的叫聲在空氣中交織。黎妙呆呆地坐在樹下,悲傷如同濃霧般瀰漫全身,讓她的每一個呼吸都變得沉重而艱難,沉重而艱難得都沒有意識到眾人的紛紛離去。那個總是笑盈盈地聽她說話的阿姨就這麼走了?以後再也看不見陸止媽媽溫柔的笑容,聽不見她溫柔的話語,也感受不到她溫暖的觸摸了......蟬鳴忽然變得刺耳起來,如同刀鋒般劃破了黎妙心靈深處的悲傷。

接下來的幾天,部隊大院亂成了一團麻。政委找很多人談過話,卻找不到任何人證、物證去推斷陸止媽媽的死因。陸止媽媽善良溫柔,與同事鄰居的關係都很好,和陸止爸爸更是出了名的夫妻恩愛。“他殺”?任何人都沒有作案動機,“自殺”?好像也說不通。分析來分析去,領導們只能從陸止媽媽的身體狀況去找原因,最後的推測結論是:那天早上陸止媽媽去井邊打水的時候低血糖發作,頭暈失足,頭朝下掉到井裡……。

起初,眾人對陸止媽媽的意外離世皆感震驚,這個事件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然而隨著領導的蓋棺定論,每個人的關注點逐漸回歸到自己的工作和家務瑣事上,這一話題很快便從熱鬧的議論中抽離出來,黯然退場。

母親去世後,陸止越發沉靜了。十六歲的小夥子,身材修長,瘦瘦高高,明明人前一滴眼淚也沒落過,脊背挺拔得猶如那北方高原上的白樺樹,卻讓周圍的人,包括他的父親都能感受到他的無限孤寂與倔強,十分的擔心,而又不敢親近。

1997年7月1日(星期二)的傍晚,家家戶戶都坐在電視機前,收看香港回歸的直播,驕傲而興奮。黎妙卻在到處尋找陸止。在有空調的會議室裡備考期末考試的孩子中沒有他,在禮堂裡觀看聯歡晚會的孩子中沒有他,在操場上打籃球的孩子中也沒有他。黎妙一天都沒有看見陸止了,很是擔心。最終,黎妙在水庫旁找到陸止。他坐在土坡上,正望著岸邊石縫中的野草發呆。

“我剛才看見叔叔了,叔叔也在找你。陸止哥哥,快回家吧。別讓叔叔擔心。”黎妙勸道。

沉默了片刻,陸止終於開口了。“你知道嗎?他們下去撈人的時候,媽媽的一雙鞋子是整整齊齊地擺在井旁的。”

陸止猛然抬起頭,望向黎妙,說:“我爸爸也應該知道媽媽是自殺的。我問過他 ‘為什麼’。為什麼媽媽會這麼做?為什麼所有的人都在忽視這一點?……他卻說讓我相信組織的結論。”

黎妙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拉著陸止的手,把他從地上拽起來,拉著他回了自己家。

第一次,黎妙親手點燃了煤油爐,哆哆嗦嗦地,很是膽怯。陸止沒有幫忙。他倚著牆站在一旁,就這樣靜靜地看著黎妙。黎妙炒了雞蛋,盛出後切了薑末炝鍋,再爆炒了番茄,番茄炒熟後倒上一碗水,水沸後下了一把掛麵,然後下了第二把麵,想了想,覺得陸止應該很餓,就又下了第三把,最後加上調料,倒入雞蛋和蔥花。

當這碗熱騰騰的,坨成一團的番茄雞蛋麵糊端上桌,陸止笑了,“我倒是真的餓了。謝謝。”

說罷陸止取了一雙筷子就吃了起來。吃著吃著,他動作慢了下來,眼眶裡逐漸湧起了晶瑩的淚花。

以後的歲月,不管黎妙怎樣肆意妄為、作惡多端,如何讓人恨得牙根癢癢,只有想起這碗麵糊,陸止心底就會再次變得柔軟起來,怎麼也不會放手。

“Katherine,The Epic system downtime starts at 1 a.m.—are you all set for it?(Epic 電子健康記錄系統 downtime 停機維護從 1 點開始,你都做好準備了嗎?)”如同 Allosaurus(異特龍)一般又壯實又迅猛的護理長帶著一股涼風走到黎妙身邊,問道。

(註:醫院的電子健康記錄系統的停機維護,通常會在週末夜間這樣的非高峰時段進行。由於升級過程中不能使用電腦系統,醫院通常會採取應急措施,比如使用紙本記錄來暫時替代,一旦問題解決,系統即刻恢復正常運行。)

黎妙心道「不好,怎麼把這件事忘了。」臉上卻看不出多少慌亂。

“Everything’s ready on my end—no need to worry at all.(沒問題的,您放心好了。)”黎妙笑瞇瞇地回答。

護理長剛轉身離開,黎妙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需要在 downtime 用來暫時替代系統功能的各種紙本記錄表格。

“Oh wow… don't tell me you actually forgot?(Wow,你不會真的忘掉了吧?)”一個帶著幾分揶揄的男性磁性聲音慢慢地問道。

黎妙嚇了一跳,猛然立起身,望向聲音的來源。

角落裡,陰影處,坐著一個亞裔男性。他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針織衫和黑色牛仔褲,腳踩一雙略顯磨損的運動鞋,打扮簡單卻不失品味。蓄著一撮 Designer Stubble 設計師鬍鬚,眼鏡框是經典的黑色圓形,顯得既有智慧又帶點沉思。他的表情有些複雜,眼中帶著三分詼諧、三分桀驁,還有四分隱約的抑鬱,彷彿總在思考什麼深沉的事情。整體有一種既隨性又有些孤獨的獨特氣質。他左側胸前別著這家醫療員工工作牌:Jaxon Ke,Software Engineer,IT Department(柯謔,電腦軟體工程師,資訊部門)。

黎妙環顧四周,沒有發現其他任何閒雜人等,遂略略放下心來,笑著寒暄道:“Mr. Ke, are you the one handling tonight's Epic maintenance? I don't think I've seen you around before—are you new?(Mr. Ke,你負責今晚的系統維護和升級嗎?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呢?是新入職的吧。)”

“I actually joined before the whole COVID thing. But I've been WFH—working from home.(我新冠疫情前就入職了,但一直 WFH 在家遠端辦公。)”Jaxon 側過身,望著黎妙繼續說道,“Figured it was time to give up that perk. Too many interesting things happen around here.(WFH 會錯過很多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決定放棄這個工作福利了。)”

一般第一代亞裔移民多少都帶著本國口音,只需交談幾句黎妙就可以分辨出他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是韓國人。這位 Jaxon 的發音非常純正,黎妙推測他應該是個母語為英文的第二代亞裔。

手機鈴聲響起,黎妙抱歉地衝 Jaxon 笑了笑,回到座位上,按下了通話鍵。

「悠悠,現在說話方便嗎?」陸止的聲音從手機另一端傳來。

「可以的。我現在不忙。」黎妙低聲答道。

「剛才和我爸在微信上通了一會兒話。」陸止頓了頓,繼續說道:「他妻子最近病情有些惡化,想把我妹妹託付給咱們。」

「你妹妹都 25 歲了,沒個正經工作,男朋友也跑掉了?你後媽打算怎麼個託付法?」黎妙驚訝地問道。

「他們好像希望咱們在美國給我妹妹介紹個男朋友,最好也是醫院工作的,不考慮學基礎的。」陸止回答。

「你是怎麼打算的?」黎妙問。

「我的意思是婉拒。」陸止答。

「就是嘛!我就知道你腦子不會那麼糊塗。有你這表態我就放心了。你把這差事推給我好了,我來唱黑臉懟你爸懟你後媽。說實話,如果你後媽想讓你妹妹來美國讀書,我倒不好推辭,幸虧你妹妹一門心思想當寄生蟲。下次通話我就欲言又止,進退兩難說說咱們在美國狹長的社交面。」黎妙乾脆俐落地包攬道。

「何為狹長?」陸止問。

「就是社交面很窄,很難交到朋友,交到了就一直綿延下去的意思唄。」黎妙繼續解釋道,「你十七歲時妹妹才出生,十八歲你就跑到杭州去讀書,然後再來美國,咱們總不能為了一個和陌生人差不多的小妹妹,賣了你那幾個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的鐵哥們吧?好了,不多說了。馬上就 downtime 了,我還什麼都沒準備好呢。」

掛斷電話後,黎妙發現 Jaxon 一直翹著二郎腿坐在那裡,很有興致地看著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聽見了多少。

“Katherine, I feel like we've met before. Do you remember?(凱瑟琳,我覺得我們以前見過面,你有印象嗎?)”看到黎妙望向自己,Jaxon 問道。

“I don't remember. My memory isn't bad, so if we had met, I'd definitely have some impression(我不記得了。我記憶力不差,如果我們見過,我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黎妙一邊整理著從抽屜深處翻出的各種紙本記錄表格,一邊自信地答道。

柯謔依舊淺笑著,但眼神中露出淡淡的失望,嘴角彎出一個自嘲的弧度。

今晚黎妙的運氣真不錯,雖然沒有好好準備,但天氣惡劣,病人很少,整個 downtime 只有一位救護車拉進來的重症患者需要手寫各種文書報告。

「好了,Epic 系統恢復正常運行了。」三個小時後,Jaxon 通知黎妙道。

說罷,他一手揣著褲兜,一手捧著電腦悠閒地向前走去。

望著他走出了六七步,黎妙終於醒悟過來,衝著他的背影問道:「你會說中文?」

Jaxon 回頭笑著回答:「對啊。我老家是江浙的。下次見面你可以叫我柯謔。南柯一夢的柯,諧音的諧。」

又向前走了幾步,柯謔再次轉身說道:「你真是個狠角色啊,你婆婆病入膏肓了想託孤,你都敢拒絕?」

「她是我公公後娶的,又不是我親婆婆。我親婆婆對我好得很,我親媽追馬都比不上!」黎妙急急分辨著,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眉頭一皺,轉而質問道:「這關你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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