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悼明之争
我在累极了的时候的癖好是，看微博的碎碎念的账号。很多会分享有趣的日常，或者关于社会事件正义的讨论，或者女权相关。大概是我的同温层。曾经有的一个微博号被盗了，再也找不回来，伤心事不提也罢。
然而最近传开了的红楼梦是否是悼明之作的争辩，让我很难过。因为几乎所有我会看一看的有趣可爱账号，都跟急了眼一样谩骂嘲讽认为红楼梦是悼明之作的人。结合事件的背景，我大概能理解她们是讨厌由此上升到狭隘的民族主义这回事，但是不由得感慨，真的很刻薄。有点幻视当年全民簇拥“六学”。
从前上一门中文通选课。教授说，我从前出差在火车上别人跟我搭话，问我干什么的。我说我是xx大学的教授。别人问我，教什么的。我说，教文学。哈哈，这一下子，全车厢的人都能凑上来，跟我讨论他们对文学作品的感想之类。后来再有别人问我，我就说是研究天体物理的。再也没人过来烦我了。
教授此说，意在说文学好像大家都觉得都能说上一嘴；然而严肃的讨论，即使是文学也有门槛。所有人当然都能发表有关红楼梦的意见感想，但是好歹要有所了解吧。批判的是悼明思想，也要好歹对所批判的内容有所了解吧。
我经常会觉得匪夷所思。就像很多人无脑黑中医，觉得这是骗人的。可是问题是中医和西医的逻辑根本不一样啊。大家接受的是西医的日常熏陶，学的是西医的基础现代生物学。你根本就不知道中医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说它是骗人的呢？？所以只要是和你学到的东西不一样，就是骗人的咯。逻辑满分啊。胸怀也是满分啊。
很简单的例子。一个物理学的概念。作为一个非专业人士，如果我张嘴就说，弦理论是错的！我觉得是个人都会觉得这个论点来得不可思议。很多事同理。
而且红楼是否是悼明之作，稍微有些文学历史常识（过谦了不好意思；不是考课本知识的文学常识的考试我拿的第二还是第一来着）的人经过一些思考，应该会认为这个理论不是不可能的（个人认为这就是红楼的主旨，而绝不是表面的为闺阁女子立传，更不是表面的说大族兴衰）。作为一个粗看过红楼原著，完整看过网传癸酉本的人，有一些辨析记录如下。
1. “癸酉本文笔不好！糟糕透了！”
这一点我坚决否认，并认为原因是很多人根本不懂什么是好的文字。连解释癸酉本的up主在自己的视频里也经常提这个观点。看过癸酉本之后，就知道这样的观点何其荒唐，能提出并且深信不疑这个观点的人，也不必与之讨论红楼是否悼明的问题了。如果说文笔不如原八十回，倒也罢了；但是怎么也不会是糟糕透了，甚至有人说“像小学生写的”。我很想问说这话的人，你家小学生能写出来如此流畅的文白间杂的文字吗？偶尔有一些奇怪用词，但是考虑到癸酉本的传承问题，也不是不能理解。通篇的感觉是，文字流畅，没有废话，文白相间。但是确实篇幅很短，比较像大纲，也没有太多华丽词藻。但是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让很多人觉得这文笔糟糕透了。这个想法本身直接说明了很多人根本没有严肃讨论红楼的能力与素养。
2. 主旨问题
觉得主旨就是为闺阁女子立传的，我觉得这样也太高看明末清初的老登文人了。不好意思，用了老登这个词，但是我觉得能覆盖99%，剩下一丢丢是觉得女子没有不如男子的。作者会有这样的想法，作者周围会有这样的女性，都不奇怪；但是独独以此作为主旨仍能在老登圈流芳后世是绝对不可能的。即使是现在比较开放的社会风气里，女性依然被各种歧视，生下来就歧视，怎么可能有一部文学作品歌颂女儿们就被奉为名著呢。这个想法很好，但是我不觉得是最终的主旨。
另外，说家族兴衰的，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很多地方说不通。一个很简单的例子，“白骨如山忘姓氏”。贾家并没有那么多人，哪里来的白骨如山。难道这一大家子，所有人都死了？从判词来看，并不是这样。忘姓氏好像也并没有，如果作者是曹雪芹的话。曹家历史上虽然被抄家，但是待遇一直是很好的，也没有姓氏被抹掉这回事。当然，不能否认真的有一个很大的家族，全被斩首，又被迫改了姓氏，因此历史上没有记载。但是与此相比，说红楼悼明是不是更加通顺合理呢。
很多人自己都还在满清统治的影响之下，所以没意识到清朝对于明朝的汉人来说是多灾难的事情。满屏幕的辫子戏，很多系统里的遗老遗少，难道不是事实吗。站在明朝的立场上，满族人就是异族啊。悼明的文化才应该是有良心的儒生圈子里的主流文化。由此诞生一部巨著红楼梦，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很多地方有很多明显的暗示，几乎是“明示”了。红楼就是朱楼。“真事隐”，所以直接写出来的都不是要表达的“真事”。黛玉的“玉带林中挂”，还不够明显吗。玉带，是汉族官员戴的腰带，不是黛玉一个女儿家戴的东西。而且玉带在清朝被废。这个东西挂在林里，这还不够明显吗。这样基础的事实在中学居然没有老师讲，可见对文学常识并不熟悉，不知道“玉带”到底什么意思：它是一个专有名词。有人说怎么可能拿这么美好的女儿来比喻什么明朝皇帝官员什么的；这两点并不矛盾啊。自古以来就有以美人比自己叙述得志不得志的事，离骚就是，后面更是非常非常普遍，为什么到了红楼梦就不可以。逻辑不清楚不是好事。这样的做法疑似把女性作为客体，忽略女性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困难来利用她们凄美的形象为自己谋权位当垫脚石，放在现代，批判是合理的。但是现在批判这种行为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在以前不普遍啊。红楼里对女儿的描写十分用心。正是最美最有才情的黛玉，所以用她来指崇祯，那个最重要的人。
还有很多“明示”的地方。比如王熙凤的名字。“凤”是给男子用的，女子用“凰”。给王熙凤起这样的名字是很不合理的。王家也是显赫人家，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还有描写凤姐“三角眼”。有谁会写美貌女子用“三角眼”？这都是文学常识。这样说的话，凤姐指代魏忠贤这个宦官，就很通顺了。
还有宝钗。还是文学历史常识的问题。作者写宝钗处处暗讽，差点就没有直接开骂了。一个侧面。在某乎看到的一个回答，大意如下。刘姥姥来一趟大观园，老太太只是说二姑娘三姑娘什么什么；刘姥姥来这一趟，女孩子的名字一个字也别想知道。为什么，礼教森严，姑娘的闺名岂是外人能随便知道的，这样的大家更是如此。而宝钗，到处招摇，自己的名字谁都知道。这样写，已经能明显看出作者对宝钗的恶意了。说癸酉本里面宝钗最后改嫁给贾雨村不可能云云，但是这不是很合理的结局吗。贾雨村也是作者很厌恶的角色，影射那些改朝换代后立刻对外族统治者卑躬屈膝的读书人。这两个人……真的很配。还有“钗在奁中待时飞”的词，而贾雨村字时飞。如果想吐槽这也太贴合到了literally的程度了，黛玉的还是“玉带林中挂”呢，更加literally。
如果不是用她们指代满清，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写这一家住在贾家东北角。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红楼有一个表面的大家族和女儿们的故事，更有背后力透纸背的家国血泪，这才成就了它。“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单写女儿，不可能会这样说。单写大家族，也不太至于这么说，毕竟大家族的兴衰败落自古就有。而只有亡国之恨，才有这样的言语，寥寥数句，荒唐辛酸。
3. 一些补充
接上文，至于为什么。女权话题应该不是禁忌话题，应该不至于说书写女性的困境都不被允许。家族兴亡除非是敏感家族，否则也不应该到这个地步。那么剩下一种可能，就十分可能了。我就是觉得，不能当外宾。
当然，文学著作的立意不会止于现实世界或者特定的人事。在悼明之上对于整个系统的反思和对世事虚无的体悟也是很容易看见的。只是在现实相关的主旨来看，悼明绝不是像很多人说的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而领楔整部作品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很明白地告诉读者，最重要的主旨就在这里，不是俗世纷扰世外解脱云云（很容易被看到的东西），而是现实带来的荒唐辛酸，只能隐晦写出，且世人不解。
这样的辛酸，这样的血泪。好不容易流传到了今天，被人称作笑柄。让我失望的是很多看起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完全丧失了基本的思考能力。但凡有讨论基础（看过两边的说法，有一些相关常识）和思考的意愿，都不会随大流赶潮流一样刻薄，讽刺。胡适毫无章法的所谓考据被人奉为圭臬；而蔡元培先生的理论呼声寥寥。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也不在这个范围的学界。但是如果真的是受到遗老遗少的刻意打压，岂能不哀之痛之。当然，最主要的原因估计没这么复杂：草台班子。（看过说红学一开始就是按照影射明朝灭亡研究的，是公认的观点；至于为什么后来这些声音都不见了，不得而知。）
我一直不太喜欢把汉语说成是“中文”，对汉族也好别的民族也好都不够尊重。这个语言明明就是汉族的语言。别的民族也有自己的语言。在民族融合，开放共存的现代，也有一些红线是文明人不应该触及的。民族有自己的主权。相互尊重，更要自重。拿民族被侵略统治的血泪史当开玩笑（当然也不是说要一直苦大仇深），是不是环境太过安逸了。孙中山先生革命的口号：“驱除鞑虏 恢复中华 创立民国 平均地权”。上学的时候总对“驱除鞑虏”很不解，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排在第一。这是最近经过红楼梦癸酉本的讨论以后，才终于慢慢明白的事。
自重这个词，是最近的感想。下位者卑，上位者酷。双方的态度都不自重。或许比起讨论红楼是否悼明，思考为什么历史悠久的民族当时土崩瓦解一击即溃，才是长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