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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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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了,巴黎和你的雲

虎頭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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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心不可得

我想那應該是我離開巴黎的最後一段時間,我和那時的女朋友和男朋友一起登上了凱旋門,我看見那座我曾經生活了快一年多的城市,一圈一圈的從中心發散,行程以數字排序的每一個城區。我終於在離開的時候對巴黎的種種產生了興趣,就像我曾經生活過的很多其他地方一樣,我對他們產生某種依戀和歸屬,被一種類似「家」的情感所俘獲,終於在離開的時候才看到我對生活的地方的不了解。幸運的是也終於產生好奇,找到回來的理由。

生活在巴黎是我人生中的一場意外,一場冒險,一場饋贈。我還記得,大學畢業後,因為想要用法文繼續唸書並且去歐洲生活一段時間,順理成章得就報了巴黎的研究所,然後順理成章得獲得了錄取。研究所的第一年正值疫情,在網路上上課,我趁機開始了人生中第一段旅居的經歷。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神奇的日子。彼時,全世界都在被疾病肆虐,但是中國國內卻控制的相當得好,疫情下受到重創的經濟也變成了給我這個小小旅人量身定做的一種饋贈,不管去哪裡都非常的便宜,飛機也便宜,酒店也便宜,靠著這樣的條件,我在中國各地肆意地遊走,從最北方到最南方,在各種季節中遊蕩。那個時候,還碰見了我的前男友Otis,一段極其美好的經歷,我短暫得擁有了熱烈而美好的愛情,我是他的初戀,而他給我的愛,純粹而充足。就是在那樣自在的時光裡我自由得成長了一年。我想起來,那一年裡面,有一段時間我在一個地方支教,在支教的時候碰見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從前在北美已經過慣了一個人的生活,忽然在如此高能量的衝擊和陪伴下過生活,我居然激動在巴士上流下淚來:一方面是因為快樂,一方面是因為驚恐,擔心無法承受這種快樂逝去後的落差。 在幾年後,我偶然聽見一位法師說了一句話:「要忍得住痛苦,也要忍得住快樂」。我想,那個時候的我是如此稚嫩的,因為我無法承受那快樂,和痛苦是一體兩面的快樂。

所以,在那樣的日子裡抽身,又一次的回到西方去生活,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抉擇。這樣的艱難絕大多數是心理上的,因為我對法國的好奇少少,而且我知道從如此高熱情的生活中抽離,去到一個沒有朋友的陌生地方,快樂的希望渺茫。但是我還是去了。幸運或者不幸?我曾經的愛人在巴黎等我。就在我在中國度過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的同時,我的愛人在法國經歷著嚴重的憂鬱症,並且從憂鬱症中康復的過程。那個時候的我們還沒有在一起,好不容易培養起來的類似戀人的曖昧也因為疫情被打斷了。狀態之間的極大落差似乎也無法讓我們再有心電感應,於是我們決定切斷聯繫。前往法國之前,我傳簡訊給她,我告訴她我要去巴黎了,是否想要和我在巴黎生活在一起?她說好,她說她這段時間都生活在普羅旺斯,強烈的日照和憂鬱症的新藥,還有她偶遇的好人們已經讓她的憂鬱症快完全康復,只是她說,如果要一起生活,要以戀人的身分。我說好。 那個時候, 我和Otis已經越走越遠了,我們已經分手,但是因為也許我還愛著他,也因為他父親生cancer,我繼續陪他生活了一小段時間。有一天晚上,我和Otis說,我要去法國了,那邊有一個我曾經的愛人在等我。Otis有點震驚,但是他還是那樣無邪地看著我,沒有惡意和批判,好像只有溫柔的樣子。在我和Otis還相愛著的時候,我記得,有一次,我看見他的臉龐上有一個未擦乾淨的東西,伸手去替他抹去,Otis看著我替他抹去那個東西,忽然哭了起來,嚎啕大哭。我知道他只是委屈了,難受了。Otis是一個神奇的人,他從來不把什麼情緒放在心上,但是他也會哭。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哭了三次,第一次,我們在酒吧喝酒,說到他的媽媽,他說他的媽媽是他的軟勒,然後他就哭了,是笑著哭的。第二次是被我欺負哭的,他說他要帶我去吃海鮮餐廳,但是最後沒吃成,我說他是騙子,他就哭了,他說他不是騙子,我想我真的很壞,為什麼要踐踏別人的真心?第三次就是這一次,我知道是因為他處理他爸爸的事情而很累了,所以就哭出來。從此以後,我和Otis的距離就越來越遠了,我也不再見過他流淚。

所以從那樣的日子抽身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我記得我離開中國的那一天是從北京機場。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好朋友叫做橋,她是北京人,親自送我離開北京。離開前的那一天晚上我和橋走在三里屯的大街上,我告訴橋,我其實很不想走,橋說她也不想讓我走,但是我們都知道我會走。我至今都記得中國的土地對我產生的強烈引力,差點就要大到和我心中本源的流浪本質抗衡。到了巴黎,我的愛人來接我,她叫珊,她說她已經替我們找好了住所,在巴黎16區。開始的幾天,我們住在酒店等著我們的房間的合同開始。我永遠的都記得第一個晚上,那是我和珊以戀人身分相處的第一天,好陌生,好熟悉,好窘迫。從前在東京生活的時候和珊是同學,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們會從白天聊到黑夜,我們之間交換過的詞彙我想已經上億了吧?但是那一天,我不知道該怎麼擁抱她,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擁抱我,我們尷尬的親吻了一下,然後我就跑到浴室洗澡,把門關的死死的,我們尚不能讓彼此面對彼此的裸體。

塞納河、陰天、珊和牛角包基本上就變成了我在巴黎生活的主線。我每天早上踩巴黎的公共腳踏車上學,每天上學的路上都要經過塞納河,沿著塞納河一路飛馳,到巴黎的第七區的課室去上學。經過塞納河畔的時候,我會看到埃菲爾鐵塔,和很多有名的博物館。我每天都會看到埃菲爾鐵塔,埃菲爾鐵塔太出名了,讓我有一種深刻的意識:我住在一種別人的理想人生裡。但是那並不是我在乎的東西,我不在乎埃菲爾鐵塔,也不在乎黑黑的塞納河,更不在乎那些精美的畫廊和博物館。我只在乎那天放晴了沒有?牛角包好不好吃?還有我和珊的週末可以作點什麼?就如同我預見的一樣,在巴黎的生活充滿了憂鬱,但是也充滿了快樂,也許是因為某種情緒的落差,也因為我的大腦在中國被輸入了太多的多巴胺,導致那個時候的我無法好好的審視巴黎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的無數精彩時分。這些時分就如同饋贈一般,在後來的人生中不斷的湧現,hindsight,就如同有人說的,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只是當我深處那盛宴之中的時候,無法感到不勝歡喜。

我終於體會到巴黎對我的意義時候,是我已經離開巴黎去到柏林生活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德國社會處在戰爭和難民危機的瘋狂劇變之中,成為一個不會說德文的外國新移民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在那樣的對比之下我忽然想起法國給予我的溫存感覺,或許是因為我會說法文,在法國我很少有感覺被這文化太過排斥的時刻。在一個秋天,我坐飛機去南法看珊,途徑巴黎,我有了五個小時的時間中轉。我從機場回到市區,跑到母校邊上的我最愛的小酒館裡點了我最愛的法式鴨腿,除了價格已經是一年前的兩倍,味道還是那樣的驚艷。學校邊上的奧賽博物館,我在讀書的時候曾經路過了上百次,從來沒有駐足過,這次我終於以遊客的身分進去參觀,裡面碩大無比,油畫鮮艷美麗,讓我這個不懂美術的人也深受陶醉,暗悔以前怎麼沒有常常來看。從博物館走出來,天光正好,我跑到塞納河畔,他還是和以前一樣黑黑的流著。我忽然感覺到原來巴黎已經完全的融入了我的生命,以一種極其私人的模式,我如此的享受那種秘密回來的感覺,不讓任何人知道,我和這座城之間的親密。

Otis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更改了他研究所的志願,然後他也在我快要離開的時候來到了巴黎。也許出於某種責任,更多的是對他依然強烈存在的愛意,我帶他熟悉了巴黎所有我熟悉的地方和生活方法,他和珊也成為了好朋友。 就這樣,以一種非常法國人的方式,我人生中兩種重要的愛情在這裡交匯,在我快要離開的那一天,我和珊還有Otis一起登上凱旋門,他們一個在我左邊,一個在我右邊,陪我站在這城市的中心。我永遠記得那一日我po的IG貼文:再見了,巴黎和你的雲。照片我是拍下的那日我在凱旋門上看見的一朵可愛而安靜的小雲,默默地浮在那裡,像勇敢的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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