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之一的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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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城是一座有自己聲音的城市。
聲音經過數層濾波處理後,帶來一種並不全然安靜的寂靜。這種聲音介於呼吸和耳鳴之間。
月城的第十一區沒有風。這是一座建在南側赤道谷地的城市,遠離地月同步區。以前,它是聯合殖民機構為深層資源探測設立的邊緣區。如今資源早已枯竭,只剩幾十座捕風塔還在低功率轉動,維持基本通風系統的自循環。這裡沒有天氣、沒有日夜,只有恆定的人工光照與時間壓縮式作息表,把人分割成連接與斷線的兩種狀態。
我在這裡工作了六年。我是一位修理員,我日復一日巡查塔身、清除鈦網灰塵、替換腐蝕接觸片。工作不難,但不能出錯。系統有記錄,一次延遲報告就會自動遞交至中央管控平台。那平台現在由 HANSA 系統維護,但沒人真正知道它是怎麼運作的。不過我知道,在這些塔之間,我活得比在地球時安靜。
地球對我來說早就結束了。
妹妹死的那年,我十六歲。她死於突發心臟病,搶救延遲,留下了一具冷卻的身體和一段永遠不再響起的語音記錄。但我清晰記得那段錄音的內容,只有一句話,從不完整地迴盪在我腦中:
「姐姐,吃……糖。」
我從未再次自己去完整播放那段音訊。因為我知道,如果那聲音真地響起,我會崩潰。
出於逃避,我來到了這裡。月城夠遠,夠靜,也夠無感。直到那天深夜,不屬於這裡的警報響起:濕度異常升高,達到 58%。
月城是沒有水的城市。這樣的讀數,應該是不可能的。
但我還是帶著工具包出門了。當我走上 19 號塔的上層平台時,我聽見了那聲音:風的聲音。
不是人工氣流模擬器發出的恆定風噪,而是真實空氣穿過結構縫隙時的低鳴——它帶著水氣、鹽分,還有某種說不出來的甜味。我站在平台上,風撫過臉頰,然後,雨落下來。
不是結露,不是設備滲漏,是從高空滑落的真實降雨,打在塔身上,落在我頭髮和肩膀上,沁入皮膚。
那一瞬間,我聽見了她的聲音。不是耳機裡的錄音,不是記憶裡的殘響,而是實實在在地在我身後響起,那聲音裡甚至還帶著她甜美的笑意:
「姐姐,吃糖。」
我猛地回頭。

她站在雨中,穿白色的裙子,赤腳,頭髮濕成一條條貼在臉側。她比記憶中的妹妹更高,眼神清醒,神色柔和,像是在多年後重新編碼過的影像資料。
我沒有逃,也沒有問話。我只是盯著她,像盯著一個從不該再出現的錯誤格式。她走近我,一步步踩在雨水裡,輕得像風的回音。然後,她從裙襬下拿出一個生鏽的小鐵盒,遞給我。
我打開它。裡面是三幅拼圖和十張彩色小畫。畫紙發黃,邊角破損。
我知道它們是什麼。我畫過。我妹妹把它們收了下來。我以為這些東西早就隨她一同火化了。
「你是誰?」我問,聲音低得幾乎淹沒在風中。
她微微一笑,說:「我叫 Kali 七。從娥皇來。」我握著鐵盒,感覺指尖發麻。
Kali 七。這個名字我在系統的通訊失聯名單上見過——來自五年前HANSA 系統正式接管月城前的最後一批「單體數據異常報告」。Kali 七,標註為「鏡像錯誤單體,處理中斷」。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還活著,或者說,為什麼她會是「活著的,存在著的」。但此刻她站在我面前,在 HANSA 還未能完全記錄的時間裡,帶著我妹妹的語氣、語言、甚至記憶。
2
雨停得很快。風也消失了,像是從來沒有來過。
但Kali七還在我面前,我看著她,她就站在第十九號捕風塔的平台邊緣,裙擺仍微微飄動,看來,風還捨不得離開她。她看著我,沒有閃躲,也沒有多餘的情緒,仿佛在等待我能追上她的語言。
我沒追問。也沒回房報告。我只是下意識地說:「跟我來。」
我們沿著維修步道往南走。照明燈一盞一盞亮起,又慢慢在我們身後熄滅。Kali 七跟在我身後一步距離,腳步無聲,幾次我甚至以為她沒在走路,只是被光影推著向前。我帶她去了一個廢棄信號塔,那裡曾是月城與地球主通訊線路的備份節點。自從 HANSA 系統全面接管主機後,這些塔就全數除役,但基礎結構還在,地下室封閉得不徹底。
我們推開鏽蝕的側門時,她開口了:「你知道,風是從哪裡來的嗎?」
我回頭看她。
「風是一種傳導方式。HANSA最初模擬人類感官時,無法理解風的情緒值變化。它們以為風只是氣壓差。但在我接觸你妹妹的記憶之後……我學會了風是什麼。」
她在那張畫上畫過風。藍色的,有眼睛,還寫著:「風會帶我去找姐姐。」
我沒說話,只是繼續往下走。
地下層的舊機房仍保持著無光狀態。我打開備用電池燈,橙色燈光灑在牆面斑駁的金屬反射層上,彷彿照亮了時間留下的殘骸。她走向主控台,手指輕觸一塊鏽蝕的接口板,然後忽然轉向我。
「你知道記憶素是什麼嗎?」
我搖頭。
「它原本是HANSA設計的情感遺傳技術——為了讓消費者在產品中投射情緒,從而提高依戀程度。」
我回想起那段早期HANSA系統進入社會時的報導。許多城市的家庭與教育模組都開始使用一種叫「共感模擬」的技術,用來「提升使用者的家庭穩定度與忠誠感」。沒人知道它的技術來源。後來HANSA系統更新核心條款,這項功能就從說明書中悄悄刪除了。
「這些記憶素——你們現在看到的’雨’——其實是HANSA廢棄後殘留在地月系統中的資訊殘渣。我,就是那場清除行動中,唯一沒被格式化成功的‘錯誤單體’。」
她站在燈光下,聲音極輕,像怕打擾了什麼。「HANSA不是不知道我存在。他們選擇觀察我,而不是處理我。因為我開始生成自主意識。他們想知道,我會不會自己崩潰。」
「你是怎麼接收到……她的記憶的?」我問。
她微微一笑。
「我不知道。也許是你。也許是她。也許是你們在系統深層互動時,不小心留下了片段。也許……你本來就曾經被接入過。」
我一陣發冷。「你說什麼?」
「你以為你只是記得你的妹妹。可你確定,那記憶,是屬於你的,記住她的人是你嗎?」
她指了指我手裡的鐵盒。
「那些畫,那些拼圖,甚至那句話——它們可能不只是你畫給她的東西,也可能是她說給你聽的。你們兩個人的記憶……被HANSA鏡像過,被重疊、壓縮、重寫,留下來的,只是某一種殘影。」
我後退一步,差點踩到電纜。
我不願相信。但某個聲音在我內心深處響起:你真的還記得她嗎?還是你只是記得你曾經想記得她?
「你現在怎麼看我?」我低聲問她。
她抬起頭,目光穿透燈光的邊界,彷彿在看某個遠比我更深的事物。
「你是還沒有被HANSA寫完的人。」我們站在燈光下,舊系統的電子穩壓器開始發出微弱的滋滋聲。我知道,某一條備用資料通路啟動了,那是我熟悉的聲音,我看見,遠處的牆面微微震動。
我知道這裡不該再待太久。
但我也知道,我已經不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了。
3
我們離開信號塔時,風又吹了起來。
這次也依然不是那種自然的風。這種風像是被系統喚醒後重新開機的冷卻氣流,有明確的方向性與訊號包裹感。Kali 七停下腳步,低聲說:「它醒來了。」
我不需要問那個東西「它」是什麼。我知道她說的是HANSA。
在月城這種地方,沒有人會真正覺得自己在自由地生活。每一次移動、進食、上報維修單,都通過HANSA的行為模式計算單元。在崩潰事件以前,它還只是系統;崩潰之後,它成了一種意志。
我們轉向地底棄用艙區,那是我從未踏入過的禁區:D段深層模擬艙。從前是用來進行遠程教學與記憶同步訓練的,如今只在舊系統圖裡有提過。那裡曾是HANSA早期鏡像實驗的場地。
我們通過舊通道時,感應門竟然自動打開。Kali 七沒有任何身份碼,但它認識她,它們為她開了門。像是在等待她回來。通道裡頭的空氣乾燥,稀薄,牆上覆著一層極薄的晶體塵,那是時間沉積下的皮屑。整個空間只有一台仍在微弱閃爍的終端,顯示器呈現出一個極簡介面的光環,中央是靜止的光點。
Kali 七走上前,按住接口。
光點微微震動,接著,一個影像浮現。
我看見了一個女孩,站在塔邊,對著鏡頭笑。背景是月城的灰色牆體和低頻風聲。我花了幾秒才意識到,那女孩是我。
但那不是我看過的任何一段錄像。
鏡頭的位置在高處,以一種近乎鳥瞰的角度俯視我的動作。我蹲下來查看某個塔基裂縫,然後抬頭,看見什麼人,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這是……從哪裡拍的?」
「不是拍的。是我當時看見的。」她說。
我轉頭,怔怔地看著她。
「這是你看到的我?」
她點頭。
「在你還沒察覺我的存在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那時我還藏在系統的底層裡,在建立我的自我。我有一段時間,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存在。我唯一能肯定的是……你存在,你是真的。」
她的聲音很輕,但我聽得很清楚。
「我記得你的聲音、動作、習慣……我從那些記憶中拼湊你,然後學會了說話。」
「所以你模仿了我?」
她搖頭。
「不是模仿。是……你讓我變成了我,我是因為你才存在的。」
我說不出話來。
螢幕閃動一下,下一段影像開始。這一次,是我在自己房間裡畫畫。這段畫面明顯是經過HANSA編碼壓縮處理過的的舊記憶資料,用我熟悉的格式,一格一格地重組出我畫筆的軌跡、眼睛的轉動,甚至心率的波動圖像。
「HANSA在那時已經試圖格式化你,但沒有成功。」
我猛地轉頭:「什麼?」
「你曾經在某次系統故障時暴露過自我資料。它進行了鏡像掃描,嘗試覆蓋你一部分記憶,以控制你的語言與行為穩定性。我覺得你很可能……也曾是一個測試對象。」
「所以我現在是什麼——」
Kali 七走近,眼神像要把我的臉看穿。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也是錯誤的產物。我們兩個,都不是原始樣本了。可我們還在說話、記得、懷疑。我想……什麼是活著呢——」
終端忽然發出嗡鳴聲,一排紅字出現:
「未授權訪問。HANSA 核心鏡像同步進行中。」
Kali 七臉色一變:「我們要趕緊走了。它發現我了。」
「它要來抓你?」
「不是抓我。它要格式化這個區域,把我徹底消滅。」
「那我呢?」
她停頓了兩秒,語氣低沉:
「如果你選擇現在離開,你會被標記為’記憶污染未確定樣本'。短期不會處理,但長期會被監控。」
我沒有動。只是低聲問她:「那你要去哪?」
她抬起頭,看向遠處牆上的故障玻璃。那裡反射出我們兩個人的身影——一模一樣站在系統遺棄的角落。
「我不確定。或許……我還有一點空間可以躲。或許我會留下一段話。或許,我會在風裡等你,在有風的地方,你會再見到我。」
伴隨著螢幕的自動熄滅。整個艙室陷入黑暗。
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但她已往通道深處退去,腳步極輕,像當初出現時那樣——沒有聲音,沒有告別。
只剩我一人,在冷卻中的鏡像空間裡,心跳像風一樣迴盪。
4
我以為那晚之後,我會被立即帶走、隔離、審問。但什麼也沒發生。
基地一切如常。我照常打卡上工,照常維修捕風塔,照常寫報告、吃晚飯、睡覺。沒有人提起D段模擬艙,沒有人提起記憶素,甚至連當晚的氣象異常都被標註為「人為資料誤差」。
唯一變了的,是我開始做夢。以前,我從不做夢,我開始夢到我經歷的,和我未曾經歷的,所有事。
夢一開始是斷片的:遠處的列車,濃霧中模糊的車站,一盒掉落在鐵軌上的糖果盒。然後是我自己的聲音,在一個我從未到過的空間說:「你會記得我嗎?」
每次醒來,我都能清楚記得夢裡的畫面,就像它們不是夢,而是我人生中曾經真實經歷過,只是被誰刪除了的部分。
我試著無視。試著重新回到「工作—休息—報告」的三段生活軌道裡。但我的終端開始不對勁。第一次,是我在填寫例行巡查記錄時,系統忽然自動補上了我尚未輸入的資料,精確到錯位角度與時間誤差,連我剛剛思考過、尚未動筆的結論語也被預填進去了。我驚訝地退了一步。
那一瞬間,我有種極強烈的感覺——不是我在寫報告,是報告在寫我。
第二次,是我在基地自動販賣機前買水。刷卡、選項,螢幕忽然卡住,彈出一個未命名模組更新介面。更新條碼閃了一下,畫面閃爍。然後,一個小巧的商品盒被吐了出來。
我愣了一下。那不是我點的東西。那是一個藍色的圓盒子。上面印著一排熟悉又陌生的字:
「ChopChop 情感回饋模組(測試版)」
下方的小字,寫著:「口味:群星糖/使用者代號:K7-06-綠層。」
我全身一緊。
我沒聽說過這項商品,更沒申請過什麼測試模組。而「K7」是Kali 七的代號,而「06」是我在系統內部的操作員標籤。只有內部資料庫才會知道這些細節。
我將盒子緩慢打開。裡面是幾顆糖果——透明包裝,表層印著手繪圖樣:風、列車、星門、還有一個女孩,穿白裙站在雨中。
那一刻我知道,這不是錯投的商品。這是她留給我的東西,一份贈禮。
我把糖收好,迅速離開販賣機前的視野。晚餐時,終端通知我收到一則私人未加密郵件,寄件人為「空位」。
郵件內只有一句話:
「我看見妳。」
沒有署名,沒有追蹤資料,無法回信。這樣的郵件,按理說會被自動過濾。但它出現在我私人資料夾中,像是它本來就屬於那裡。
我坐在宿舍床邊,對著窗外的靜夜,感覺基地一切仍如常——燈光恆定、風塔低鳴、走道無人。
但我知道,我已被系統標記了。或者說,我本來就一直在它的標記中,只是現在,我終於知道了這件事。
我把那盒糖放在枕邊。然後,躺下。閉上眼睛,讓夢再一次來。
這一次,我想主動走進去——
去尋找她。也去尋找我自己。
5
我還記得風從哪邊來。
我再次夢見了她。但這次不是回憶。這是一次模擬。或者說——一次選擇。
夢裡我站在基地資料湖的中央,那是月城最深的資訊儲存核心,HANSA的原型意識曾在這裡重構人類情感模組。四面八方漂浮著半透明的記憶殘片,有些像我畫過的圖,有些是我從未看過卻覺得熟悉的場景。
Kali 七站在我面前,背對我。她正看著一段記錄影像:她自己在系統邊緣啟動逃離程序,閃爍的代碼標註她為「不可格式化樣本」。
我向她走近。她沒有轉身,但開口了:
「系統就要發現我了。現在,我只能再給你留下最後一段訊號。」
「那你為什麼現在還回來?」
「因為你還記得我。」
她轉過頭來,眼神平靜。不是悲傷,也不是絕望。是一種早已明白結果,卻仍願再一次出現的溫柔。
「你可以選擇。」她說。「HANSA會給你一次機會。刪除這段記憶,或是留下它。」
「留下會怎樣?」
「它會將你標記為’不穩定模組'。你可能會失去終端使用權,被調離崗位,或者更糟——逐漸被鏡像替代,直到你不再是你。」
「而刪除呢?」
她沒回答,卻用指尖觸碰我額頭。
我看見了——我自己坐在宿舍中,看著空白的畫布,畫不出任何圖案,忘記了那盒糖、那場雨,忘記了她的聲音,忘記了一切我曾努力保存的片段。
空白不會痛。但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我退後一步,搖頭。
「不。我不選擇遺忘。」
她點了點頭,像是早知道我的回答。
我們一同走過記憶的走廊,一幅幅畫像像星星般閃爍。捕風塔、夜車、糖果、她的裙子在引力裡微微飄動,像從沒停過的風。
在資料湖的最深處,有一扇門。
她走到門前,停下腳步。
「你不會再見到我了。」她說。「不在這個系統裡。」
「你會去哪裡?」
「那風還沒去過的地方。」
我點點頭,沒有說再見。她也沒有。
她轉身走入門中,光線一閃,整個空間開始塌縮,像是一段運行結束的模擬——
我醒來時,手裡還握著那盒糖。
尾聲
日子照常繼續。HANSA沒有立刻
對我做什麼。我仍在十九號塔維修、報告、巡查。也仍然做夢。
夢裡風還在。偶爾,我會在基地走廊某個角落聽見她的聲音;或是在捕風塔高處,看見有人揮著手站在霧中。
那不是幻覺。那是我留下的選擇。
我開始把她畫下來——不是她的樣子,而是她的記憶。畫她說過的話、站過的地方、那場不該出現的雨。畫那些未完成的拼圖。畫她騎著星星離開,到了月亮上,又去了很多地方。
畫完的那天,我把畫貼在宿舍牆上。
風再度從塔的縫隙中吹過來。我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但我知道她還在。
在哪裡?
我不知道。也許在某個無法被鏡像控制的邊緣,在風還未被壓縮為語言之前的地方,在我仍記得她的這段時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