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在東京的十二月十三日

richardleo06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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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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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創傷如何被國族敘事反覆調動,也在他國語境中被稀釋。夾在中國、日本與西方目光之間,拒絕讓單一身份與仇恨決定自己,選擇在東京的日常裡繼續帶著南京活下去。

十二月十三日,一個無數中國人都銘記、也無法真正遺忘的日子。作爲一個南京人,這組數字,這個日期,是我心中無法磨滅的痕跡。

今年的十二月十三日,我卻會在東京醒來。窗外是電車的轟鳴和便利店開門時的音樂,手機螢幕上跳出的「12/13」那一串數字,會讓我想起另一座城市的鳴笛聲,也逼我回頭看自己:我不想再重述歷史,而是想記下,作為一個南京人,在東京的這一天究竟是怎樣的。

在動身來日本之前,日本在我心裡一直是一張單色的圖片:教科書上的侵略者,紀錄片裡闖進南京的身影。「日本人」這三個字,幾乎等同於曾在我家鄉撒下的暴行。哪怕知道這個國家在文娛、科技和教育上多麼發達,那層薄薄的敵意始終覆在印象之上。

一年住下來之後,那張單色的圖片慢慢長出了細節。我發現自己也許是個適應得太快、又很容易被日常小好感打動的人。南京是我心底那盞不會熄的白月光,是一切的「root」。而我走過的每一座城市——上海、香港,還有現在的東京——起初讓我皺眉,真正住進去之後,卻總在某個時刻忽然懂了它的氣味,也懂了為什麼有人願意把一生交給這座城。

自從決定來日本念書後,我自然也遭受過很多質疑。這裏要感謝我最愛的家人和最親近的朋友們,他們給了我足夠的支撐和底氣。尤其是我的外祖母,我知道他們那一輩人對日本的印象都不好,臨行前她還一直擔心我會遇到危險,但她對我的愛,最後還是戰勝了她對日本的恨。帶著她的愛和所有人的祝福,我才來到了這個令我覺得既陌生又熟悉的國家。

質疑多半來自一些跟我並不親近的人。平時我習慣用玩笑擋回去——「成績太差,在國內沒學上」、「去敵後抗日」——笑一笑,話題就翻篇了。那句真正戳到我的,是在一次聚會上,有人端著酒杯,半玩笑似地問我:「你作為一個南京人,怎麼能去日本讀書呢?」

那一刻我甚至來不及反駁,因為我知道,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心裡也悄悄這麼問過自己。那一瞬間,我甚至分不清,是對方在審問我,還是我在借他的嘴,審問自己。他的話炸出一個小小的真相:原來在有些人的想像裡,「南京人」這三個字,自帶一整套預設劇本——該恨誰,該遠離哪裡,該用什麼表情提起那段歷史。偏離一點點,就像是在背叛什麼。

我曾經也以為,離開南京、來日本念書,就是在動搖自己的立場。現在回頭看,那種焦慮本身,反而說明我還是把「別人期待我怎麼當一個南京人」看得太重。但這一年的經歷,逼我承認自己不可能只做一個角色。我既是大屠殺受難城的後代,也是每天在東京搭電車、趕課、在便利店買熱咖啡的年輕人。這兩個身分並不是互相抵消,而是同時疊在我身上。

我不打算把自己交給仇恨去接管,也不打算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作為一個土生土長、仍然深深愛著那座城的南京人,十二月十三日對我來說從來不是歷史課本上的一行日期,而是一陣陣具體的疼——是紀念鳴笛的聲音,是長江邊冷風裡的沉默,是很多長輩不肯細說的停頓。說得直接一點:來日本讀書,從來不是「放棄南京人」這個身分。我是帶著南京人的身分跨過海來的,只是現在,我不再願意把它鎖死成唯一的答案。

後來我越來越覺得,歷史從來不只是被記住或被遺忘,它更常被「拿來用」。中文互聯網上,南京大屠殺常常和「勿忘國恥」「民族崛起」綁在一起;日本這邊,多數人只在課本的註腳裡匆匆掠過,少數右派甚至試圖淡化、扭曲;到了英語媒體,它又被包裝成冷冰冰的「historical issues」、「regional tensions」。每一種敘事都有它的算計,歷史的血肉卻在反覆被講述的過程裡,一點點被磨平。我站在東京,一邊聆聽,一邊轉述,只能拚命提醒自己,別把靈魂寄放在任何一種說法裡。

我在東京過的每一天,都不是因為忘記南京,而是帶著南京繼續活下去。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同時站在三種目光的正中央:
對一些中國人來說,我是那個「跑來日本讀書的南京人」,好像要不斷證明自己沒有忘記仇恨、沒有背叛故鄉;
對不少日本人來說,我只是「中國留學生」,頂多算「亞洲人」這個模糊輪廓的一部分,他們對南京的了解,可能還不如對小籠包;
在一些西方朋友眼裡,我又只是「another asian dude」,一張可以被替換的亞洲臉。
三種目光把我撕成三個樣子,卻沒有一個真的是我。於是我只好自己動手,把這三種視角縫在一起,縫出一個還算能接受的自己。

今年的十二月十三日,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戲劇化的畫面。我依舊會像往常的週六一樣,慵懶地睡到自然醒,先刷一會兒手機,看到日曆上的「12/13」那一刻,心裡微微一緊,想起那段歷史,但又很快被接下來的課程提醒、朋友的消息淹沒。我或許會在洗漱後抽一支煙,去家門口的咖啡店買一杯咖啡,坐著看會兒書。店主是個老奶奶,她應該會像往常一樣笑著跟我打招呼,給我端上咖啡的時候送我一塊餅乾,嘮兩句家常。我會用我蹩腳的日語一知半解地回答她。只有在擠電車時,聽到廣播報出日期的那個瞬間,我會在心裡默默說一句:「今天在南京,他們應該正在鳴笛。」

晚上我依然會按照計劃好的那樣和朋友提前過聖誕,可能從假期計劃一路聊到中日關係,給他們好好科普一下歷史上的今天。回家路上,又刷到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新聞推送,或許我會停下來看一眼,隨手轉發一條,又把手機鎖屏。走出車站,在冷風中點一支煙,我忽然明白:東京的熱鬧和南京的陰影,此刻都同樣真實,只能由我親手,擺進同一個十二月十三日。我會想起那座離我兩千公里的城市,想起街巷裏的煙火氣,江邊的晚風,梧桐樹的斑駁,想起挂念的家人朋友們,和耳邊縈繞的南京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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