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弟》Chap.11 原諒

「你喝黑咖啡嗎？」

莫名的心動讓范少奇有點驚慌，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卻在問出口時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和李蔚林那句「早安」一樣陌生。

「學長泡的嗎？那我要喝。」

李蔚林的聲音聽起來很期待，范少奇不自覺看向他，穿著寬大T恤的李蔚林更顯童顏，有點睡翹的頭髮倒是勾起范少奇一些回憶。每次李蔚林在他家過夜的隔天，范少奇看著他默不作聲整裝準備離開時，都很想伸手幫他理理那翹起的短髮。

這麼想著的同時，他的手已經伸出觸碰李蔚林的頭髮。

「哎呀...我頭髮又翹起來了嗎？」

范少奇霎時回神，連忙把手縮回來，但更讓他慌張的是李蔚林的表情。學弟正翹著嘴角，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他，范少奇聽見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聾。

不要再讓我心動了，拜託。

「我不懂泡咖啡的技巧，可能不是很好喝。」他把一杯剛泡好的黑咖啡推到學弟面前。

「早餐我就隨便弄點炒蛋和吐司，你吃嗎？」

「嗯，嗚！」

范少奇剛打開冰箱，就聽到李蔚林發出一小聲驚呼，他探出頭，正好看見李蔚林端著咖啡、吐著舌頭，一張臉皺成一團，滑稽又可愛的模樣，讓范少奇忍不住...

「噗，哈哈哈！喝不慣不要硬撐啦。」

「嗚...我怎麼知道黑咖啡這麼苦......」

范少奇看著李蔚林苦著臉捧著咖啡杯，躊躇了一陣後，終於轉頭可憐兮兮地問有沒有牛奶的樣子，忍不住又想笑。

「牛奶在左邊那層，要加自己拿吧。」他轉過身拿著食材走向流理台，聲音卻忍不住發笑。聽見李蔚林一邊嘟囔著，一邊走去開冰箱、拿牛奶，范少奇突然覺得，答應讓李蔚林來找他，似乎不是的錯誤的決定。

嘴上說著隨便弄弄，端到李蔚林眼前的早餐盤可謂應有盡有，炒蛋、煎培根、吐司、水果，甚至還有沙拉，范少奇還默不作聲地倒了一杯柳橙汁給李蔚林。

「你打算在澳洲待幾天？有什麼行程安排嗎？」

看到李蔚林兩眼發亮好像又要說出什麼讓他心臟難以負荷的話，范少奇先發制人開了話題。

「14天，啊，嚴格說起來是13晚。唔，我還沒有計劃誒，就想說來了再慢慢排。學長，這個炒蛋好好吃喔。」

果然還是躲不過，范少奇暗自嘆了一口氣，假裝對李蔚林的笑容無動於衷。

「啊，我可以先待學長家嗎？我會付房租的。」李蔚林眨著眼看他，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范少奇心想，他肯定是知道自己無法拒絕才這麼問。

不僅僅是無法拒絕他，是無法拒絕現在的他。

這個令范少奇感到陌生，卻忍不住心動的他。

打從李蔚林抵達澳洲開始，不到一天的時間，范少奇就已經對於自己過去11年的單戀心情產生強烈的動搖，原因出在李蔚林的態度上。既沒有高中時期那有點小心翼翼的樣子，也不見重逢後那股壓抑心事的憂鬱神態，眼前這個拉著一卡行李和一個後肩包，在機場見到他就笑得如澳洲陽光般燦爛的男孩，是范少奇從未接觸過的樣貌，甚至不存在於他的想像。

這是他認識的李蔚林嗎？是他苦戀了逾十年的學弟嗎？

范少奇覺得他好像在重新認識李蔚林，或許早在發現4restofthesky就是李蔚林的時候，他過去所認知、記得關於李蔚林的一切，就已經全數被顛覆了。到底哪個才是李蔚林真實的樣子？是高中那個暗戀又崇拜他的學弟，重逢後那個陰鬱又寡言的炮友，還是在網路上向千名陌生網友，包括范少奇在內，坦承自己的渣男行為，然後毫無計畫地飛來找他的......的誰？

范少奇突然不曉得該怎麼定義李蔚林。

「如果學長不方便，我會去找其他住宿的。」可能是看范少奇久未回話，李蔚林又補了一句。

「可以待我這裡，也沒幾天，房租就不用了。」范少奇語氣平靜地回了話。

「謝謝學長，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

范少奇抬眼，對座的人情緒明顯黯淡了許多，微低著頭靜靜地吃著盤裡的食物。范少奇心裡嘆了口氣。

李蔚林，曾經的社團副隊，原來是個如此會裝可憐的人嗎？而范少奇自己，原來是如此吃這套的人嗎？

「你看看你的行程安排，我可以請假陪你去走走。」

「真的嗎！真的可以嗎！」李蔚林瞬間抬頭，一雙眼閃閃發亮地看向他，聲音裡滿是壓不住的期待。

范少奇看著面前的人，突然理解了一件事：真實的李蔚林到底是什麼樣子，一點都不重要，因為無論是哪一個他，無論要重來多少次，只要是李蔚林，范少奇都會再次愛上他。

「這裡就是最近的公車站，我不在的時候，你如果想去mall逛逛，就可以來這邊搭車。我在的話可以開車帶你去。」

早餐後，范少奇提議帶李蔚林認識一下環境。澳洲的天氣宜人，天空看上去特別遼闊，范少奇居住在一個安靜的社區，放眼望去都是一層樓的平房，以及滿眼的綠意。他們沿著寬闊馬路旁的人行步道慢慢走，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偶爾微風吹過，傳來樹葉嘰嘰喳喳的私語。

「學長平常都開車去上班嗎？」

公車站沒有其他人，他們也沒有駐足，李蔚林兩手插在短褲口袋裡，偷偷地配合學長的步伐。

「我也是到剛那個車站搭公車。」

「喔，要坐很久嗎？」

「還好，晃一晃就到了。」

「那學長都幾點出門，幾點回來啊？」

「嗯滿早的，六點半就要出門，大概中午就下班了。搭個車，差不多十二點半就回來了。」

「喔...那學長今天是休假嗎？」

「我請假。」

聽到這句話，李蔚林忍不住轉頭偷看范少奇。

「是因為我來嗎？」

「嗯。」

范少奇說話時一直看著前方，但始終保持和李蔚林並肩前行。

「這樣會扣薪嗎？」

「嗯，算是吧。我是算時薪的。」

「啊......那學長說陪我出去玩也是請假嗎？這樣不是會少賺很多？」

「沒差，也沒多少。」

「蛤，喔......對不起。」

范少奇終於轉過頭，看見李蔚林又低著頭可憐兮兮的樣子，他感覺又好氣又好笑，不禁有想要欺負對方的念頭。總是處於被動，偶爾也該反擊一下吧。

「現在知道不好意思囉？那怎麼不好好規劃一下再來，嗯？」

「......真的很抱歉麻煩學長了。」

然而，見李蔚林頭低得更低，范少奇又覺得有點不忍心了。

媽的，死暈船仔。范少奇心裡暗罵自己，清了清喉嚨。

「跟你開玩笑的啦。我幾乎沒有請過假，你來剛好給我一個理由休息一下。」

餘光看到學弟抬起頭來看他，范少奇接著問：

「所以，到底為什麼一點計劃都沒有就突然跑來澳洲？」

「唔⋯⋯因為我有很重要的事。」

李蔚林的回答讓范少奇心跳漏了一拍。

對吼......

他瞬間意識到一件他一直清楚，但不小心就會忽略的事實：4restofthesky來澳洲的目的是要找學長，李蔚林就是4restofthesky，學長就是他本人。

氣氛一秒陷入極度微妙的曖昧，范少奇不確定是不是該繼續問下去，但不問會不會表現得太漠不關心，或者透露出他其實知道李蔚林來澳洲的原因？還是乾脆攤牌，告訴學弟他早就知道了？但學弟應該不知道他有在追蹤4restofthesky的渣男日記連載，如果他貿然攤牌，兩人之間會不會變尷尬呢？

「這樣啊......是什麼重要的事？可以說嗎？」范少奇決定裝傻，但他問出口的同時也感受到自己心跳加快。

李蔚林輕輕做了個深呼吸，回話時的語氣輕飄飄的。

「嗯～來面對真實的自我，對自己，也對他人誠實吧。」

「什麼意思？是要找自己之類的嗎？」李蔚林的回答有點出乎范少奇的意料，他轉頭看向學弟。

「那這樣也可以計劃好再來啊。」

「但有時機會來了，不好好把握就錯過了呀～」

李蔚林微微偏頭與他對視，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眼神裡卻是濃濃的情緒。

「我不想再錯過了。」

范少奇停下了腳步，李蔚林也跟著佇足，他們站在靠近大馬路的路口，樹葉仍在竊竊私語，周圍彷彿變得透明，只剩靜靜看著彼此的兩人，把時間拉長到無限。

「走回去吧，已經走滿遠了。」范少奇終於開口，轉身往回走。李蔚林淺淺「嗯」了一聲跟上他，看著學長微微發紅的後頸，暗自希望那是因為自己而染上的顏色。

回程的路上，李蔚林一直安靜地走著，步伐有意無意地控制在和范少奇完全一致的節奏。他沒有再說話，仿佛剛剛那些話已經洩漏了太多自己。

但他的視線卻沒離開學長太久過，偶爾瞥見學長側臉微繃的線條，或是手指不自覺攥緊又放鬆的反應，他就會偷偷地在心裡低聲笑出來。

他其實沒有打算這麼快就坦白。

也沒有打算這麼直白地對學長拋出自己的靠近。

但那句話從嘴裡冒出來時，卻沒有一絲後悔。

「我不想再錯過了。」

這是他來澳洲的真正原因，這句話是他的簽證。

他不是來觀光，也不是來散心。

他是來確認自己的心，還有學長的反應。

走著走著，社區熟悉的房子輪廓慢慢浮現，范少奇的背影也逐漸放鬆下來。李蔚林看著他伸手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準備打開門的那一瞬，忍不住開口問：

「學長會覺得我很煩嗎？」

范少奇愣了一下，回頭看他。

「怎麼會這樣問？」

「因為我⋯⋯感覺學長好像一直在忍耐一些什麼。」

范少奇低下頭，把鑰匙轉進鎖孔，門打開的一瞬間，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側著身體，等李蔚林走進去後才關門。

「我沒覺得你煩，是我自己在整理一些事情。」他終於說。

「什麼事情？」

范少奇沒說話，只是走近一步，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你還是這麼小隻。」

「才沒有！明明有長高一點點的！」

「嗯，有啦。」他終於笑出聲，像是什麼結冰的東西融化了。

他們走進屋內，光從窗戶斜斜落下，像某種安靜的允諾。

討論過後，范少奇決定向打工的地方請七天的假陪李蔚林出去玩。兩人拉一拉行程之後發現，由於澳洲實在太大了，如果想要節省交通時間並深度玩景點，七天根本不夠，更別提最後一天是李蔚林要離開澳洲的日子。

到時會感到解脫，或是不捨呢？范少奇不敢想。

澳洲和台灣的時差不長，所以白天范少奇要出門上班時，李蔚林都會跟著他起床；由於范少奇堅持不收房租，李蔚林便幫他整理房間、做做家事，以勞力支付房費。

儘管范少奇一直告訴李蔚林不需要這麼做，無奈學弟和他同等頑固。

李蔚林到的第三天，范少奇開始開車上班。原因很簡單，在公車站聽到李蔚林朝氣蓬勃地喊他「學長」，范少奇的感受是既驚喜又驚嚇。驚喜學弟來接他，驚嚇學弟怎麼會來接他，隨之而來的是連他自己都唾棄的心疼。

學弟被午陽曬紅的臉，和額角的汗水，他捨不得。

范少奇有兩位室友，一位正好回國，不在澳洲，另一位則是同為來打工度假的台灣人。李蔚林和這位室友相處得不錯，范少奇不在家時，在室友上班前，兩人碰到面會聊個幾句。晚上大家都在，也會一起做飯、聊天。

李蔚林到的第四天，室友在晚餐時問了兩人的關係。空氣一時安靜，李蔚林故意沈默不語，只是側著腦袋看范少奇，直接的眼神和微翹的嘴角，怎麼看都別有深意。直到看得范少奇黝黑的皮膚都明顯看出發紅，李蔚林才轉頭笑笑地對室友說，自己只是范少奇的高中學弟，放假來找他玩而已。

室友整張臉上寫滿的「鬼才相信」，范、李兩人只當看不見。

李蔚林到的第五天，范少奇突然意識到兩人每天同床共枕的事實。前幾晚，他並非未曾心跳加速，但陌生和不習慣的感受更強烈，於是當他對洗完澡穿著背心和短褲、帶著一頭濕髮走進自己房間的李蔚林心動時，他開始擔心自己會撐不過接下來李蔚林在身邊的日子。

「學長？」李蔚林髮梢滴下的水，將他的白色背心一點一點打濕。

「呃，啊？你說什麼？」范少奇強迫自己將眼神從學弟裸露的肩膀上移開，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

「我剛是在問你，明天什麼時候要去洗車？你不是說想在出發前去洗一下嗎？」李蔚林曲起一腿坐在范少奇床邊，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氣飄進范少奇的呼吸裡。

「喔，洗車，呃...晚上去吧，比較涼。」范少奇強裝鎮定地回答，少頃，他終於忍不住問：「你不擦頭髮嗎？」

「嗯？喔，忘記了，嘿嘿。」李蔚林揚起一抹笑容，抓了毛巾一邊起身一邊擦起頭髮。

好的，現在從背後看李蔚林的短褲，原本有這麼短嗎？

范少奇受不了自己一但意識到學弟的存在後，就開始各種心跳過快，悶聲說了句「我先睡了」就忙把自己捲進被窩裡，催促自己趕快睡著，別再胡思亂想。

然而越是逼自己進入無慾，慾念就愈發強烈。范少奇的聽覺幾乎取代了視覺，李蔚林的一舉一動在他耳裡都清楚無比，他聽見李蔚林喝水的聲音，腦中立刻浮現學弟吞嚥時喉結滑動的樣子；聽見李蔚林關燈，馬上回想起他爬上床的動作；李蔚林在他身後躺好，他看見的是學弟兩手舉過頭，慵懶地躺著看他的姿態。

他要瘋了，而明天一大早還要上班。

「...學長，你睡著了嗎？」

「...怎麼了？」

「嗯...也沒什麼事，就是有點想和學長聊聊天......但學長很累就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

「你想聊什麼？」

剛問出口，范少奇就感覺到身後的李蔚林翻了個身。

「嗯...就是，其實我這次來，是有些話想跟學長說的。」

「學長...你可以轉過來嗎？」

范少奇覺得好神奇，他的心跳聲這麼吵，怎麼還能把李蔚林的話聽得如此清楚。他沈默了一陣後，緩緩翻過身，但沒有完全轉向李蔚林，只是仰躺著，微微將臉朝學弟的方向偏。也因此她才藉由窗外的月光，看見面向他側躺的李蔚林，與他只有不到半公尺的距離。

心臟激烈跳動，彷彿要衝破胸腔。月色柔化了李蔚林的輪廓，而他盯著范少奇的那雙眼，彷彿裝載了整夜的星光，亮得范少奇不敢直視，又移不開眼。

「...你要說什麼？」范少奇語氣忍不住放輕。

「對不起。」

范少奇本想問李蔚林是為什麼而道歉，突然想到他在社群媒體上揭露的一切，發現這句道歉，包括了太多太多。范少奇移開了頭，目光投向天花板。

「都過去了。」

「學長你對我真的太好了......是我蠢，明明知道你很重要，明明......」

明明什麼？為什麼不說完？

「對不起，學長，謝謝你一直對我這麼好，真的不值得......」

「你的一句不值得，直接否定了我12年的感情。」

也許是話語太過直接，也許他的語氣過分冷淡，范少奇的眼角餘光中，李蔚林撐起了身子，下一秒，李蔚林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不是這個意思，學長，我......」

「我知道。」范少奇打斷李蔚林慌張且急促的解釋。

「抱歉，我不是在指責你，我的意思是，」范少奇輕輕拍了拍李蔚林的手，並溫柔地將他的手從自己的手臂上移開。

「你沒有不值得，我也是自願的，都過去了。」

李蔚林沒有再接話，他慢慢躺回床上，轉身和范少奇一樣，仰面對著天花板。

靜謐落在了兩人之間，彼此的呼吸聲漸漸同步，逸散在澳洲夏夜乾爽的空氣中。

「蔚林。」范少奇沉穩的聲音劃破了寧靜。

李蔚林轉過頭看向他。

「有些話，也許我可以慢慢跟你說。但⋯我得先做一件事。」

「什麼事？」

這次，范少奇也將頭轉向李蔚林，兩人在朦朧的月色中對視。

「我得先重新習慣你暫時在我身邊這件事。」

李蔚林眨了眨眼，好像沒料到學長會這麼說。他原本預期的反應要麼是逃避、要麼是緊張，沒想到學長竟然選擇正視。

「嗯。」李蔚林低下頭，微不可察地笑了。范少奇因此看不見他的雙眼亮得像雨後的星空。

那是一點一點，希望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