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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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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那庙》2

躺平的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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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纸金字,写上姓名生辰、祖上脉络,再有所求所愿就成了愿帖。未完愿的放在红竹桶里,已完成的便移到黑桶内。将王诗媛的愿帖折好放入,竹桶恰好满了。

如闻去库房取了根青竹,又锯下几节,对半砍成竹片而后刮去内里的竹黄,掐了个小诀将它们热软乎了才用铁箍扎紧,补上底便交给师父。“嗯?愿桶又用完了?”老和尚半睁开眼睛,把新作的竹桶捧在手上,不一会儿青色褪去红色染上,艳艳的,像如闻在月老那儿见过的姻缘线。

愿桶总是不够,将禅堂的架子摆个遍,还要在地上挤成一块儿。自如闻学会做竹桶,扎的愿桶数不胜数,了愿桶却只有一两个。如闻又想起白天来的王诗媛:

痴缠可谓口袋愿,如闻不懂王诗媛所思所求,不过凡世人困苦哀愁都一个缠字,不愿痴缠便成了万能口袋,什么思绪心愿都能装进去。那些病了又死了的话如闻理解不来,师父说夫人的女儿死了,夫人又说女儿病着,谁对谁错不是如闻所关心的,他只希望王诗媛能解开所缠、解开眉头。无论她女儿的病好了,还是她放下女儿的逝去。

翌日初晨,山落在桃花村的溪流旁。家家户户的公鸡昂首挺胸,一个接一个啼鸣合着阳光透过窗棂细碎地洒在如闻脸上。简单洗漱,又用过馒头、油条配豆浆。老和尚便让如闻背上出游用的竹篓:

“李婶上回说她家的牛是头产,看着也不太像能顺产的样子,让我去看看。算算日子,今天恰是时候。”

一听是去李婶家里,如闻就急着开门,又瞧瞧师父,还是退回他身边。

老和尚牵着如闻的手一路出了山门,行下山路,迷雾抛至身后,渐渐淡薄。小桥流水、鸡鸣犬吠,桃花村便在眼前。上次来还是为了采桃花作茶,如闻和师父走遍半座山,只寻有缘的几朵。看了便欢喜的不忍折去,临了如闻的背篓里都是残花。残花也有残花的味道,师父将自己采的送给李婶,让如闻的留下。为此李婶给他们留饭。一勺猪油热锅,和着葱姜辣椒爆炒而出的鸡腿分外诱人,如闻记了许久,乃至现在仍念着这次师父给她家的牛接生兴许还能尝尝。

不轻不重地被拍了两下后脑,如闻疼得呲牙咧嘴,眼角带泪仰头看师父。

“这次馋只鸡,下次可又要馋更大的东西?得失皆为患,痴心长戚戚;两边俱莫著,寂然无忧喜。”

如闻捂着脑袋:“不想了、不想了。师父打人真疼。”

“不想便还是想,当然也会疼。”老和尚摸了摸如闻,青色的发渣堪堪冒出头有些扎手,再过些日子就要给他剃一遍。李婶早早在村口候着,遥遥就能看到师徒两人一大一小沿着田埂和小溪而来。小和尚背着背篓,一手捂着头,一手拿着根狗尾巴草打得路边的杂草一阵乱躲。

“师父吃了早饭没?”

“吃了的,先带我去看看你家的牛吧。疼了四个小时,再长就有些危险。”

牛棚单单采阳还是有些昏暗,屋顶吊着一只白炽灯;泥地铺了干燥的稻草,唯有牛站的地方被打湿;牛儿低声哼哼着,一根尾巴不安分地摆动,听见人来了,更是叫唤两声。

老和尚看了看牛的身形,又拍了拍牛肚子:“是有些难。给我备些热水。”

洗过手,老和尚伸入母牛的体内给牛犊掉转身子。如闻见师父在忙活,也不打扰他,从草丛逮了只瓢虫拿到屋内把玩。先数数背上有几颗斑点,又翻过身子戳戳那几根细黑的腿。

“在玩什么呢?”

李婶的孙子罢了作业,从如闻身后走来蹲在他身边。如闻一听,便立即将瓢虫捂住:

“是瓢虫。猜猜有几颗星?”

“七颗。”随便猜了个数,“你今天怎么来了?”

以往如闻很少下山,典籍相伴、鹤与长风相随;有时难免觉得无聊,就缠着从外面回来的师父,问他下山所遇之事情,还有什么时候能独自下山。老和尚从不拦他,只道以他的修为会被红尘滚滚迷了双眼,便再也回不来。如闻掂量了一下凡间乐趣和寺庙生活,再不提这事。

“是六颗,你猜错了。”见如闻笑他,他也不追着要那瓢虫,问:

“你会不会做数学题目?要不帮我做一下?”

自如闻记事,小破庙到处都是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独独一座书阁没有半点燎痕;内里也别有洞天,百家道典、九洲广纪、上古秘录足以说明过去藏书之丰,近千年文化思想之杂谈,连就格物之学也被老和尚不时收录。数学如闻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平日道典就够难了,也没心思看别的。

“不会,我没学过。”

“没学过,那你以后怎么考大学?”

身边人忽然被拽起: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陈来福!不好好学习,还好意思让小师父给你做作业!人小师父是学道法的,你没那慧根,不读书怎么考大学?”说罢李婶将孙子拉进房间,不一会儿又端来一碟吃食:

“如闻师父,尝尝新做的糍粑。”

玉白软糯的糍粑被切成长条状,列在盘中,一旁还摆了碗微热的糖浆。如闻尝了一块,和师父的手艺不相上下:

“做的真好吃,来福呢。他吃过没?”

“嗐,做完作业就让他吃。”目光跟着如闻,见他站起而后轻轻一抛,手中的瓢虫支起翅膀两下没了踪影,“中午还留饭吗?”

如闻拿起一个糍粑,蘸了些棕色透亮的糖浆:“这要看师父的意思,应该是留的。”如闻拉起李婶的双手,“要是婶婶能和师父多说说,他肯定会答应。”

“好好好,我待会儿和师父说,让你们留下。”李婶笑着朝如闻嘴里又递上一块。

如闻望牛棚那儿瞧了瞧,招手让李婶蹲下,凑到她耳边:

“千万别和师父说是我说的。提一嘴就好。”

李婶看着如闻红润的圆脸,腮帮子还随着咀嚼一鼓一收,心生欢喜,亲了一口:“今天煮个特别的东西,让小师父尝尝鲜。”

如闻也不拔草捉虫了,脑子里装满了中饭的菜式。大概是他运气差,古籍说的龙肝凤髓、蟠桃琼浆从未见过,这样的珍馐在或百年或千年一次的宴会上才得一品,不过不妨碍他想念人间的美食。李婶做的菜比不得城里千金难求的大厨所出,但别有风味,按师父的话说,乃乡土气,粗粝中伴着油烟而成。和师父做的也是不同的,便是师父学着李婶的做法,出菜的味道也多了几分清淡雅致。都说字如其人,如闻觉得菜也似人,下意识的调料多寡与火候掌握都体现不同来。如闻喜欢李婶做的菜,就像昨天那道王诗媛做的蛋羹,风味虽然不同,内里给人的感觉却是相似的,回味下或许是母亲的味道。

“我们中午在这儿吃,可满意了?”老和尚带着血与羊水的腥气,换了身衣服也掩盖不住。

“什么都瞒不过师父,”起身后如闻抱着师父的袍子,“我就是馋李婶的菜了。回去后一定好好清心修道。”

老和尚一手抱起如闻,一手指了指务农回来吃午饭的村民,“农民春天播种,再过些时日就要插秧,盛夏又要收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想过他们为的什么?生命生死往复,今日的母牛去年受孕,现在产子,如此繁衍又是何故?来福又为什么寻你玩耍?”

“村民们为了养家糊口种植水稻,母牛顺应本能延续血脉,来福可能觉得读书无聊想做点有趣的事。他们都想做这些事情,于是做了,没什么特别的。”

“没错,这些所思所求便是欲,众生皆有,任万卷经文消磨而不得。你想吃鸡腿,想吃李婶家的饭菜,想捉那瓢虫,都是因思生欲,再正常不过。求而不得却苦苦求之,便成了执;如此反复,痴也如影随形。如闻,有欲不是坏事,懂得何时放下才重要。”老和尚颠了颠如闻的屁股,“当然今天留在这里的小愿为师就满足你吧。”

“师父最好了!”如闻抱着老和尚的脖子,朝他脸上亲一口,没擦的嘴还带着刚吃的糖浆和糍粑屑,全糊在他胡子和左颊。

老和尚放下徒弟,和他进屋。伴着高压锅的气鸣考校起徒弟道法精要的掌握,或是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如篆又似商文的图样。陈来福写完作业来旁听也不避讳,接着讲。不到一个小时将经文要义,连同阙漏错处一并点了个遍:“如闻,你一向懒惫懈怠,可是要在山上待一世?道,始于足下,成于无心。光靠等是不够的,先行才有等的缘法。”

如闻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将头低着,光盯着餐桌的一角,常年累月下被剐蹭掉漆,露出的也非木质色调,而是灰尘蒙上油光层层叠叠显得有些幽深的黑。直到被一盆焖香的牛肉遮挡:“小师父这么聪明,会学明白的。”李婶又拍掉陈来福想要偷吃的手,“去,拿碗筷盛饭。”

借高压锅,一盆大肉被炖得软烂,再撒上葱花点缀,单单看着,如闻也想同陈来福一样,用手先尝一块。耐住腹中馋虫,等米饭上桌,如闻迫不及待夹了块肉,细看之下似是牛腩,口感也是,细品下却不太像,有牛味儿没牛形。

“这个是什么肉?”

李婶卖了个关子:“这肉还得靠你师父才得来。好吃不?好吃就多吃些。”

和师父有关的肉除了刚生下的牛犊还能是什么,想到这般绵软的肉竟是从那个小生命得到,悲悯之余又多夹了两块入碗,决心不浪费盆中任何一块。

“好孩子,怎么哭起来了?”李婶为如闻擦了擦眼泪。

“小牛……小牛到碗里了。”

闻言老和尚和李婶齐笑,“那是胎盘。”这般闹了红脸,如闻不再说话,只是卯足劲儿吃饭。

一顿饱餐,太阳过了中天。老和尚向李婶辞行,临行前如闻特意去牛棚看了一眼。初生的牛犊蹒跚着依偎在母亲身旁,毛发杂乱颜色也没成牛那般深。如闻走近,摸了摸小牛细软的胎发,诚心结了个福印,往日用在山间鸟雀身上时灵时不灵的法术,这次随心而成、完满无缺。

那山又不知躲到哪去了,沿着溪边的来路只会走入凡尘,再回不了头。如闻跟着师父一路上山,挖了不少雨后冒出的菌子。偶遇拾柴的人手上也采了菌,老和尚还会从如闻的背篓里拣出两朵赠出,以添圆满。行至人迹罕至处,薄雾渐起,再走两步,师徒二人便寻不到了。

回了庙如闻看到角落的枯花似有所感,捧起来试了几次,还是不成。原本有些丧气,却想起母牛腹大痛哼和母子相依,花落果熟不过如此。心随神动、法随神通,如闻还没注意,萎枝重绿花瓣逆生。在他手里这朵花再接生机又活了过来。

如闻抱着花盆进了师父的偏房。老和尚正给今天下山出游的画作补最后几笔:牛棚里牛犊偎在母亲腹部,角落正开着一朵野菊:“嗯,修行初有成果,不错。”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王诗媛家?”

“不急。”

说完又给菊花添上花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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