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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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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两语话其芳——兼作与友人的隔空酬唱

竹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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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何其芳的三句话

偶然翻看朋友的博客,发现他有一篇文章介绍何其芳的诗歌《预言》。诗的文字很美,以致于朋友感慨道:“像这样的作品,如果我能在学生时代读到,说不定就会让我从此爱上现代诗歌。”

我对何其芳的了解极其有限,准确地说,其实只有三点。因此,题目所述“三言两语”,并非修辞手法。但即使只有三点,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想写出来。此次借着看过朋友博客的契机,我把这些想法形诸文字,权作与朋友的隔空酬唱。

一、通感

中学语文课教修辞手法“通感”时,必举的经典例子就来自于何其芳的诗歌《黄昏》:

马蹄声,

孤独又忧郁地自远至近,

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

马蹄声作为声音,本来只能通过听觉来感知,但在诗人的笔下却化为视觉可见的白色小花朵,构思之奇巧,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难得的是,寥寥数语,一幅“陋巷驽马,踯躅前行”的画面跃然纸上,而且,由马蹄声而白色小花,此间的转换如此自然、平顺,读者稍不注意,可能压根都不会注意到这是两种感官的变化。

就“通感”修辞手法而言,何其芳颇有“孤篇冠全唐”的风姿。

二、看清现实,反击世界

我上中学时看过一本《何其芳散文选》,书中各篇散文文风柔美,但具体内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而一段印在封底的作者的话却令我印象深刻:“现实的鞭子终于会打来的,而一个人最要紧的是诚实,就是当无情的鞭子打到背上的时候应当从梦里惊醒起来,看清它从哪里来的,并愤怒地勇敢地开始反抗。”

作为一个十几岁的愣头青小伙子,我当时正处于少年特有的愁苦与愤怒之间,时而觉得世间种种,唯我最苦,时而觉得要做这黑暗世界上的一道闪电,打破枷锁、打碎这个世界。在我的想象中如何其芳这般一个柔弱纤细的江南文士,花了一整本书在低吟浅唱,却最终突然如火山喷发一般向着我大声呼唤,告诉我这个世界的残酷,告诉我要对这个世界予以愤怒地还击!试想,这字字句句能不砸在我的心坎上吗?我能不将作者引为知己吗?

三、“何其芳现象”

以才华而言,何其芳足以在中国文坛有一席之地。但是,真正使其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绕不开的名字,还是因为所谓“何其芳现象”。

以1938年赴延安为分界,何其芳的人生被清晰无比地划分为了两段。去延安之前的他,已经创作了他一生的代表作《画梦集》、《预言》,其文风被公认为柔婉凄美,写尽了那个时代个人的惆怅与苦闷,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到延安之后,作家全方位地拥抱全新的政治环境,不仅全盘接受共产党的政治理论、文艺理论,而且自动地将这些理论贯彻到自己的日常言行与写作当中。此后,何其芳创作了很多关于诗歌的理论文章,然而讽刺的是,自从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何其芳就基本停止了诗歌的写作。

所以,“何其芳现象”可以一言以蔽之:一个作家在接受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后,思想境界“上去了”,但创作能力却“下来了”。

中国近现代文坛当中,左翼作家的集体沉沦乃至拜服于权力,是一个群体性现象。这其中,何其芳既不是文坛地位最高的一位,也不是跪拜姿势最丑陋的一位,但无疑是最为由衷地进行自我阉割的一位,也是阉割前后“思想境界”和“创作能力”反向对比最为惨烈的一位。

在“今日之我”杀死“昨日之我”的过程中,何其芳是否感受到了痛苦?我想,一开始应该是有感受到的。他在1942年所写的可能是一生中最后的诗歌《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的日常生活》中写道:

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

那狭小的生活,那带着尘土的生活,

那发着喧嚣的声音在忙碌的生活,

走到辽远的没有人迹的地方,

把我自己投在草地上,

我像回到了我最宽大的母亲的怀抱里。

作家将在延安的“日常生活”描述为“狭小”、“带着尘土”,而渴望到“辽远的没有人迹的地方”去逃离。毫无疑问,这首还稍微透露出“小我”的诗歌遭到了无情的批判。自此,作家、诗人何其芳不存在了,只剩下无产阶级文艺战士何其芳。哪怕文艺战士何其芳还有任何真实的情感(甚至于痛感),他也不会写出来了。当然,无形中这也是好事:今天的人们再提到何其芳,眼前浮现的只会是《预言》、《黄昏》这样如歌如画的文字;至于他后期所谓理论著作,大家只会默契地选择无视,这对作家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最后的体面呢?

难道非要向老舍那样,在自沉太平湖前没多久,还在创作“诗歌”《陈各庄上养猪多》,热情讴歌即将置他于死地的新社会?

最后,如我的朋友一样,在文末全文录出《预言》,向1938年之前的作家、诗人何其芳先生致敬!


预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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