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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三章: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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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那场喧嚣的批斗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清晨,一枚石子被正式投入了名为“东方红”战斗队的池塘。

卫东正和他的战友们挤在食堂里,就着一碗寡淡的玉米糊,啃着坚硬的窝头,高声谈论着最新的《人民日报》社论。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发酵的酸味和年轻荷尔蒙的躁动气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三天前那场批斗会上的小插曲,已经像一块投入水中的小土坷垃,激起一点浑浊后便迅速沉底,被新的、更激烈的斗争浪潮所覆盖。

可就在此刻,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干部制服的男人,径直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地停在了卫东的桌前。

“是卫东同志吗?”

卫东立刻站了起来,嘴里的窝头还没来得及咽下。他认得这个人,是李建国主任的通讯员。

“我是。”

“李主任让你立刻去他办公室一趟,有重要的工作安排。”通讯员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喧闹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十几道目光,混杂着惊讶、羡慕、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卫东身上。

在那个年代,被革委会主任,尤其是像李建国这样手握实权的人物单独召见,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政治荣耀。这意味着信任、提拔,意味着你从一名普通的“革命小将”,即将迈入“革命干部”的行列。

“卫东,可以啊你!” 

“肯定是要给你压担子了!” 

战友们的恭维声立刻响了起来,卫东的脸颊感到一阵阵发热。他强作镇定地向通讯员点了点头,将剩下的小半个窝头塞进兜里,努力挺直了胸膛,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食堂。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跟随着他的背影。在他们眼中,他无疑是一个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

可只有卫东自己知道,在那份被众人解读为“前程似锦”的荣耀之下,潜藏着怎样一个令他坐立不安的内核。他知道,这次召见,与荣耀无关,而与三天前那份名为《安康》的、如同鬼魅般的白色文件,有着必然的联系。他不是去接受嘉奖的,他是去接受审查和考验的。

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他敲响了李建国办公室的门。

“进来。”

还是那间办公室,只是在白日的光线下,少了几分夜晚的阴森,多了几分权力的秩序感。文件柜、办公桌、电话机,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李建国正坐在桌后,低头批阅着什么,并没有立刻抬头看他。

这种刻意的怠慢,让卫东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笔直地站在房间中央,叫了一声:“李主任。”

李建国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卫东无法解读的、温和的微笑。

“卫东同志,来了。坐吧。”

卫东拘谨地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后背挺得像一块钢板。

“小卫啊,”李建国换上了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亲切口吻,“三天前那场批斗会,你做得很好嘛。有勇有谋,面对阶级敌人的新花招,立场很坚定,处理也很果断。”

卫东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李建国的第一句话,就点明了主题,而且是以一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表扬”方式。他很清楚,最后控场的是李建国,自己当时明明是陷入了困惑和迟滞。这种与事实完全不符的夸奖,比任何批评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这都是主任您领导有方,我只是做了革命战士该做的事。”他只能用最标准、最谦恭的语言回答。

李建国满意地点了点头,身体向前微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卫东同志,通过这件事,我们也要吸取一个教训。那就是,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已经超出了我们很多年轻同志的想象。敌人不再是简单地喊反动口号、写反动标语了。他们开始用一些更隐蔽、更狡猾的手段,来和我们争夺思想阵地。就像你发现的那份材料,它伪装得像是什么‘科学’、‘哲学’,但骨子里,比任何反动标语都要恶毒。”

卫东下意识地点头称是。

“所以,组织上认为,像你这样政治嗅觉敏锐、立场坚定的好苗子,不能总是在第一线冲锋陷阵了。要把你这块好钢,用到刀刃上。”

李建国话锋一转,“我决定,把你调到革委会来,专门负责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敌情资料的整理和分析。”

卫东愣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训诫、被审查、被要求写深刻的思想汇报——却唯独没有想到,等来的是一个正式的“提拔”。

“你的任务,”李建国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就是把我们近期查抄上来的所有‘封资修’材料,包括那些老家伙的日记、手稿、藏书,都仔仔细细地过一遍。你的工作,不是简单地贴标签、喊口号,而是要去理解它,分析它,找出这些毒草的根源和逻辑,然后写出真正有深度、有力量的批判文章,作为我们革委会指导全校大批判运动的理论武器。”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看了卫东一眼,语重心长地说:“小卫,你明白吗?组织上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从一个战士,成长为一个思想上的指挥员。只有真正弄懂了敌人是怎么想的,我们才能更有效地消灭他们。”

卫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李建国的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最脆弱、最渴望的地方。他正因为无法“理解”那份《安康》文件而痛苦,而现在,李建国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的、去“理解”所有敌人思想的权力。这不再是个人的困惑,而是组织交付的“革命任务”。

这份任务,既是解药,也是一个更深的牢笼。

他立刻站起身,激动地向李建国敬了一个不甚标准的军礼:“请主任放心!我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保证完成任务!”

李建国微笑着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扔在桌上。

“办公室就在隔壁。那里所有的材料,以后都归你管。好好干吧。”他说完,便又重新拿起了那支钢笔,低下头,仿佛这次谈话已经结束。

卫东拿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恭敬地退出了办公室。当他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阵眩晕。命运的航船,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一股他无法理解的暗流,推向了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航道。

而在校园的另一端,那间地下锅炉房里,顾惟言的命运,则以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在黑暗中缓慢地蠕行。

每天的生活,被简化为一种非人的、循环往复的仪式。清晨,在刺耳的哨声中醒来,吃下难以下咽的早餐。上午,是在红卫兵的监视下进行“劳动改造”——打扫厕所、清理垃圾,或者在烈日下拔草。下午,是写无穷无尽的“思想汇报”和“罪行交代”。晚上,则是集体学习和背诵语录。

肉体的痛苦和人格的侮辱,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常态。然而,顾惟言却发现,自己的内心,正在发生一种奇特的、坚韧的变化。

他的思想,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避难所。

在打扫厕所时,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会让他想起《安康》中关于“物理熵增”的论述。他想,这便是秩序的腐败,是宏观世界不可避免的趋势。而在这种腐败中,维持自身生命的“有序”,是多么伟大的壮举。

在拔草时,他看着那些坚韧的、从石缝中钻出的野草,会想到那句“生命是一种积极对抗物理熵增的有序活动”。每一棵草,都是一个主权个体,都在为自己的“自我所有权”而战。

在被迫写下那些扭曲自己思想的交代材料时,他会在心中,用《安康》的逻辑进行一场无声的辩论。对方要求他承认“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他便在心中默念:“个体是第一性的物理实在;集体是第二性的派生概念。为了派生概念去牺牲物理实在,是逻辑上的颠倒。”

《安康》的理论体系,不再是一份冰冷的文件,而变成了一副特殊的眼镜。戴上它,这个荒诞、混乱、充满痛苦的现实世界,忽然变得可以被“理解”和“分析”了。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绝望的暴行,此刻,都被他解构为一个个可以被定义的范畴:“发起侵犯”、“强制干涉”、“对个体主权的践踏”……

这种理性的分析,并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但却能让他在痛苦中,保持精神的完整和尊严。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受难者,他成了一名身处极端环境下的、冷静的观察者和思考者。

这天下午,轮到他清理锅炉房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常年无人问津,积着厚厚的一层煤灰。在搬开一个破旧的木箱时,他在墙角的砖缝里,发现了一小截被人遗忘的、已经石墨化的锅炉通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截通条。它只有小指长短,粗糙而坚硬。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门口监视的红卫兵,对方正靠着门框,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小人书。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他。

他转过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个角落,假装还在费力地清理着杂物。他的心在狂跳,这比他在批斗会上被殴打时跳得还要厉害。他握着那截通条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要在历史的黑暗缝隙里,为那个他窥见到的、无与伦比的理性世界,留下第一道刻痕。

他弯下腰,用那截通条,在最底下的一块、被阴影完全笼罩的墙砖上,极其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一行极小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他刻的不是汉字,而是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

S > 0

S代表个体主权(Sovereignty)。这个公式,是他为《安康》第一原则“个体主权”所提炼出的、最核心的公理——主权必须大于零,不可被剥夺,不可被让渡。

紧接着,他又在下面刻下了第二行:

A → A

A代表侵犯(Aggression)。这个公式,代表着“互不侵犯原则”的逻辑底线:任何侵犯(A),都只能赋予被侵犯者对等的自卫权(A),而不能赋予其发起新的、不对等的侵犯的权力。

刻完这两个公式,他已经满头大汗。那些煤灰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了他的眼睛,涩得生疼。他迅速地用袖子擦掉砖块上多余的粉末,然后将那个破木箱重新推回原位,将那两行刻痕,连同那个璀璨而危险的秘密,一起封存在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也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悲壮的满足。

他知道,这或许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自欺欺人的举动。这些刻痕,可能明天就会被新的灰尘覆盖,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但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种宣告。

即使身在牛棚,即使明天就可能死去,但思想,一旦被逻辑的星图照亮,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黑暗之中。而一个真正的学者,其最终的使命,就是为他所见的“真理”,寻找一个哪怕最脆弱的“物理基底”。

今天,他找到了。就在这无边黑暗的、肮脏的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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