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愛仍在縫隙中生長 (章節 9 ~12)
(章節 9 ~12)
第九章|曾經走丟的名字
葉辰已經在男性同學的沙發上過夜三晚了,生活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學校、兼職、再回家,三點一線地重複。他坐在學校食堂的一角,四周是吵雜不堪的聲音洪流;塑膠托盤撞擊桌面,餐具碰撞發出急促的叮噹聲,人聲此起彼落,有人大聲打著電話,有人嬉鬧笑罵,還有油煙混著咖哩的氣味在空氣中飄蕩。但這一切,他一句都聽不進去。胸口悶得發脹,像卡著什麼沒說完的話。
視線無意間掃到對面桌上的甜品,他突然想起那盒巧克力布丁,是她在他生日那天送的。
那天她正在醫院實習,突發狀況讓她忙到深夜十一點半,才匆匆跑去便利商店買來那盒小小的布丁。她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還帶著消毒水與疲憊交織的味道。他心疼地笑說:「妳實習都快累趴了,還為了個布丁折騰什麼?」
她只是笑:「因為你愛吃啊。」
「那好,從今天開始,如果我們以後又吵架了,你就拿著巧克力布丁給我,這是唯一能讓我瞬間氣消的東西」他結實的臂腕緊緊抱著纖細的她。
他猛地起身,拿起身後偷偷充著電的手機。螢幕終於電量滿格而亮起,突兀地彈出一行通知:
「未接來電:萱BB(3)」
他怔住了一瞬,彷彿那熟悉的名字不是從手機裡跳出來,而是從心底某個角落衝出來的。
他立即跑回家卻沒見到芷萱,焦急地四處打聽:圖書館、心理系研究室、甚至她實習的醫院樓下,他一站就是一整個傍晚。直到芷萱的好友看見他,走過來說:「Mate, she’s called in sick today」(譯:她今天請病假了)
他心頭一震。她,一定是崩潰到極點了。
最後他想起一個地方 —— 學校裡那間老舊咖啡店。那是芷萱剛入學第一週常去的地方,她曾說那裡放的音樂會讓人心安。果然,在靠窗的位置,他看見了她的背影:她裹著圍巾,臉色蒼白,像是好幾天沒闔眼。她盯著窗外飄雨,神情迷失又空洞。
他輕輕走過去坐下。
她沒有驚訝,只是淡淡地說:「……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被窗外雨聲吞沒:「妳真的覺得,我會就這樣放棄妳嗎?」
芷萱垂下眼,過了很久才問:「那天你是不是去找Emily了?」
「沒有。我沒見她。我也沒想見她。我只想等自己不那麼混帳的時候,再來見妳。」
她眼眶紅了,沒說話。
他繼續道:「我以為自己是我一直付出,我太自以為是了。我只看著你表現出來的冷淡, 沒有關心妳。你在洗碗的事上忘記,其實是腦子根本沒空記,我卻拿它當導火線。」
「你不是一個壞男友。」她聲音輕輕地說,「但你不懂我,然後就對我失望。」「所以我學了心理學也沒用啊。還是讓愛的人累壞了。」她自嘲著,眼淚不經意地掉下來。
他眼眶紅了,像是被什麼狠狠刺進胸口。葉辰握住她的手,嗓音發抖:
「我看到家裡面多了一箱巧克力布丁。」
她一愣。
「對不起。」他緩緩從口袋拿出一封信,紙角已經折得破舊,字跡歪斜卻熟悉。
萱,
我不會再用爭吵來逼你解釋你的情緒,我會等你說,我也會問。
是因為我真的捨不得你這樣不快樂。
我答應過妳媽媽我不會讓妳受任何委屈的,我真的會做到的。
我知道我做錯了,無論我們怎麼爭吵,別放棄我,我會學習如何更好地愛你。
—— 辰
她讀到最後一句,終於忍不住,哭著撲進他懷裡。他緊緊抱住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不停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牆上的鐘滴答滴答作響。芷萱把浴巾掛回浴室,走回房間時,葉辰正坐在床邊,低著頭,像在反覆斟酌什麼。她沒說話,只是輕輕走到他身邊,在他肩膀邊坐下。葉辰回頭看她,眼神只剩下疲憊。他伸手,觸到她的髮絲還微濕的尾端,語氣低得幾乎聽不見:「你累嗎?」
她輕輕搖頭,反而主動靠過來,額頭貼著他的肩。他下意識回抱她,像終於撐過風雨的擁抱。他的手掌貼上她的背脊,緩慢而用力地收緊,就像在確認她真實地存在、還願意在這裡。
她沒有退開,反而更靠近了,胸口緊貼他的心跳。那節奏迅速又混亂,像他壓抑太久的渴望正在破堤。他的唇落在她的髮間,然後是額頭、眼角、鼻尖,每一處都溫柔得像在祭奠什麼,也熱切得像怕下一刻她會離去。
她抬眼望他,那一眼沒說話,卻像把整個自己交了出去。他低聲喚她的名字,一手將她環進懷裡,讓她坐上自己的腿。她低低喘了一聲,卻沒有退縮。反而手指微顫地攀住了他的肩。
他的指尖從她的鎖骨滑過,像在描繪一段熟悉又陌生的地圖。睡衣的扣子被一顆顆解開,每一下都像時間在她肌膚上刻痕。他的唇貼了上去,從頸側一路往下,溫熱、緩慢而堅決,像要一寸一寸把她找回來。
他熟練的律動著,但力道卻比平時的炙熱。她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久違的熟悉與信任重新席捲。
「萱……我真的很怕會失去妳。」
她看著他,聲音低低地:「我也是」
這不是一場急促的佔有,而是一場安靜而堅定的重逢。他們的身體緊緊交疊,像是在告訴彼此 —— 傷害可以癒合,裂縫可以修補,只要還願意愛。
第十章|愛與責任
那年冬天,曼徹斯特難得下起了大雪。街燈拉長了人們的影子,行走在厚厚的積雪上如同深陷泥沼。葉辰牽著芷萱的手,一步步緩緩走過回家的小巷。兩人身上披著圍巾,大衣底下十指緊扣,呼出的氣在夜色中交織。
芷萱說:「好久沒有下這麼大的雪了。」
葉辰偏頭看她,「妳還記得我們第一個聖誕節嗎?妳穿著紅毛衣,手套還是我第一次送妳的禮物。」
她笑了,「那雙早就舊到毛球都掉了,但我還留著。」
他頓了一下,把她領到巷子底他們最喜歡的法式餐廳門前。
「幹嘛突然帶我來這裡?」
「吃飯啊。」他笑,然後補了一句:「也順便談點事。」
餐廳裡燈光溫黃,氣氛靜謐。服務生剛端走甜品,葉辰從外套內袋拿出一個黑絨小盒,放到桌上。
「這什麼?」芷萱瞬間怔住。
葉辰沒急著打開盒子,只是盯著她說:
「我想說的是……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你,哪怕活著,也會像一具空殼。這種感覺我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我想告訴你,我選擇妳,今後每天都會選。」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聊結婚與否的話題了。雙方都彼此相愛,想在彼此的未來裡,但是就不要婚姻。或許兩人都有一種無形的默契,認為婚姻也只是一種傳統的制度。 若進入了這個“趕鴨子上架”的社會形式,他們最純粹的感情或許就會丟失在這複雜的社會期待裡。
芷萱沈默了。葉辰眼神沒有一絲遲疑,「我覺得是時候了,我們辦我們之前說好的儀式,不登記,不對誰負責,只對彼此。」
她愣了。
「我希望妳每天醒來,看著我,仍然想選我。」「妳也可以有離開的自由,」葉辰補充,「但我會用我所有的力氣,讓妳每天都不想離開。」
沉默片刻,芷萱的眼眶紅了,緩緩點頭。「沒有婚約,我都還是會選擇你」戴上戒指的那一刻,像是訂下了一種只有他們才懂的約定。
~~~
兩人準備了在雙方畢業後的夏天,將舉辦一場「沒有婚姻的典禮」。
籌備其典禮的消息宣布後,親友們的反應分歧明顯。
有些人用開玩笑的語氣掩飾疑惑:「不結婚就辦典禮?這年頭流行假結婚喔?」
最難過的一次,是家族網上聚會上,有些長輩則語重心長:「好像有點兒戲餒,現在的年輕人真的是。」、「難道是在國外學壞了嗎?再怎麼樣,我們還是華人,最好是結婚啊。」,「哎呦,那女生不是吃虧了?」
芷萱聽了這些話常常只是淡淡一笑,情緒收進晚餐的鍋碗裡,不發一語,不是因為那些問題沒答案,而是那種「你這樣就是不正統」、「怎麼那麼隨便」的語氣。
葉辰察覺後默默站到她身旁,把碗筷一起洗了,什麼都不說。
當晚,芷萱媽媽又打電話過來,先是為了長輩不當的言論道歉。那晚講了很久,最後說了這麼一句,「萱萱,你不管妳做任何決定,媽媽都想支持妳。我只希望妳過的是妳選的日子,別人說什麼就讓他們去說,別難過哦。」
她哽咽地回:「媽媽,我知道。」
葉辰媽媽也想試探他們小情侶的感情,在視頻中語氣輕描淡寫地說:「你跟萱萱這麼穩定,不結婚,那將來有沒有想過……要不要有個孩子?」
葉辰放下手中的樂譜,看著屏幕裡的母親, 「媽,我知道妳希望家裡多個小生命。但我們目前真的不打算生小孩。」葉辰慶幸芷萱在當值,不在家。如果給她聽到,她或許又要內耗了。
他語氣平靜:「我們不是不喜歡小孩,但我們有相同的價值觀,也不想把一個生命帶來世界上,只是為了完成某種義務。孩子不是延續血脈的象徵,而是一份一輩子的責任。」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轉開鍋蓋的聲音掩蓋了一點鼻音。她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說:「我也只是問問……如果將來改變想法,也不是壞事。」
葉辰點頭:「如果有那一天,我們會自己來說,不讓妳等。」
典禮的場地在他們最喜愛法式餐廳裡的戶外小庭院,空氣中飄著初夏的花香。黃昏的光灑在掛滿照片與燈串的牆上,像時間的記憶被溫柔照亮。
在異鄉這四年,每年紀念日、特別節日,芷萱和葉辰都會在這裡慶祝。一開始,兩個大學生的預算不多,都只點兩份菜單上最便宜的湯,配著附送吃到飽的麵包。老闆和老闆娘是法國移民,面對店裡面一眼望去這麼年輕的小情侶, 所以留下很深的印象。 後來,葉辰在業界累積了一點點的知名度,賺錢多了,點餐可以多點一兩道菜。老闆娘每回看到他們又來了,會送甜品或者讓他們免費試吃新品項。
這次聽到小情侶想租他們的戶外小庭院辦這麼特別的典禮,決意不收費,還幫忙佈置場地,當天幫忙化妝。
典禮十分簡單,只邀請了雙方父母、芷萱最熟絡的醫院導師、幾位好朋友和老闆老闆娘觀禮。
二十六歲的葉辰穿著深藍西裝服,白色襯衫,帥氣挺拔地站在室內紅地毯的尾端。
葉辰父母、芷萱媽媽正裝就坐在他眼前左手邊的長木凳上。
二十四歲的芷萱出現在地毯的另一端,一件簡單的淡黃露肩長裙,染金的頭髮半束,精心的妝容更讓她顯得明艷動人。
她隨著柔和的鋼琴伴奏音樂緩緩地走到葉辰面前,葉辰立即伸出手臂攙扶。當兩人的的掌心相貼,互相凝望,像是看著每一條過去的爭執與和解都在這一刻沉澱成一種踏實:
「我承諾的,不是一生不變的感情,而是願意一次次改變自己,只為繼續理解你、靠近你。我想和你一起過日子,也一起老。我們不需要制度賦予關係意義,因為我知道,每一個選擇你的瞬間,就是我對你最深的承諾。」
她望著他,語氣平靜卻深情:
「我也知道未來有時會變,也會難,但我會每天都選擇你,不是因為我該,而是因為我想。即使不穿婚紗、不進禮堂、不簽紙,我依然願意,把我的今天與明天放進你掌心。你就是我唯一的歸屬。」
說完,他們十指交扣,沒有牧師,沒有司儀,也沒有誓詞書;只有眼神交換的默契與歲月堆疊的信任。
葉辰的父親站起來走到了兩人的身邊,聲音一貫不多,但語氣裡有克制的情感。
「說真的,一開始聽到這兩人說不結婚,我和媽媽不太懂。但後來,我看到他們過的日子……不像我們那代用『責任』過活,他們是用選擇,用信念。所以我知道,只要日子是他們一起走出來的,那就值得尊重。我也想對兒子說:記得,是你選擇了她,就要記得每天都再選一次。不要等問題來了才想起初心。」
他清了清喉嚨,把話收尾:
「你們做了我們不敢做的選擇,也活出了我們當年不敢想的愛。祝福你們。」
葉辰媽媽攙扶著芷萱媽媽上前,芷萱媽媽一手握著話筒,一手握住女兒的手。
「我曾經擔心過你們的決定。這個社會對一個不結婚的女人,還是有很多聲音。是我擔心的。 但後來我明白了——你們並不是不承諾,而是用自己的方式承諾。你不是不走進關係,而是選擇了一條更真實的路。」
她轉頭看著葉辰,眼眶微紅:
「我謝謝你疼我女兒。不是疼她的表面,而是疼她的倔強、她的自尊、她有時候連我都搞不懂的沉默。我只希望——無論形式,你們都要把彼此照顧好。」媽媽這時候和芷萱對眼, 輕聲道,「萱萱,只要妳幸福,我就放心了。」
現場靜了一會,然後掌聲響起。
第十一章|門口那雙並排的鞋
三十一歲的芷萱完成了臨床與健康心理學碩士課程,經歷無數實習與考核,終於獲得一份心理學家助理的職位。和當年剛來英國時相比,她的樣貌變化不算大,卻藏不住歲月磨練的韌性。那時候的她總是留著柔順的長髮、腳步輕快,眼神裡寫滿對未來的憧憬。現在的她剪了齊肩短髮,看起來俐落又成熟。黑框眼鏡取代了年輕時愛戴的隱形眼鏡,因為她說不戴隱形眼鏡可以多睡幾分鐘。
三十三歲的葉辰變化更明顯一些。剛出國那年,他黝黑,愛戴著鴨舌帽、總抱著一個大背包到處跑;笑起來時嘴角會有個淺淺的小酒窩。現在臉頰依然削瘦,但白皙了,也把頭髮留長一點,側分微捲,穿著也從寬鬆T恤變成襯衫與毛衣為主,看起來像個英國紳士。儘管笑容依然溫暖,但多了某種沉穩,像是演出時按下第一顆琴鍵前的那份篤定。
有時週末通視訊時,兩位媽媽偶爾還會感嘆:
「你們兩個啊,剛來英國那樣青澀,現在都變得這麼不一樣……」
芷萱笑說:「不一樣才好啊,總不能一直停在小屁孩的樣子」
葉辰補了一句:「對啊,但幸好你還是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芷萱轉頭瞪他,卻忍不住笑了。他們的模樣在變,生活方式在變,但那些最初愛上的眼神、語氣與習慣,卻好像都還靜靜地待在原地。未曾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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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曼城這座濕冷卻不乏溫度的城市打拼了數年,他們終於攢夠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選在離市中心不到一小時的小鎮,買下一棟溫馨的獨棟小屋。紅磚牆、尖屋頂,屋前有片小小草坪,後院鋪著碎石與木棧道,栽了幾株向日葵,還有個淺淺的水池。
四房兩衛的格局不算奢華,但每個角落都容得下他們的生活:書房的牆上掛著芷萱大學時期的塗鴉;廚房的冰箱上貼滿便條紙和貓咪磁鐵;客廳的架上擺著葉辰演出後收到的一束鮮花。
陪伴他們一路成長的奶牛貓「小福」也一併搬了來,悠哉地巡視新地盤,不時跳上窗檯看雨。搬家不到一年,他們又領養了兩隻被棄養的貓,以及一隻被暫時寄養的柴犬 —— 最後那隻柴也沒走,乾脆就留下了。
第一次踏進那間仍帶著粉刷氣味的屋子時,葉辰拿著鑰匙轉進鎖孔,開門的一瞬間,他停在門口,久久沒有動。身後的芷萱看著他背影,輕輕推了他一把。
「怎麼?還不敢相信我們真的有自己的家了?」
葉辰回過頭,眼裡泛著微紅, 「這裡不是夢吧?」
芷萱忍不住笑出聲,牽起他的手走進門內:「不是夢,是貸款。」
隨著時間過去,日子也沒有什麼大張旗鼓的高潮。就是一天天的小事 —— 煮飯、遛狗、帶貓狗自駕遊、一起逛週末市場。平凡,卻堅實。就像那座屋子一樣,沒有金碧輝煌的裝潢,卻藏著他們一起築起的,每一層樓的愛與磨合。
第十二章|距離與歸途
那年春天,世界驟然翻轉。
芷萱彷彿被推進一場無聲的戰役。她任職的醫院精神科,被臨時劃為支援前線的心理支援單位。每一天,她都得面對崩潰的家屬、過勞的醫護、甚至被隔離的不安患者。那些極端情緒交錯碰撞,像一場場無法預測的爆炸,而她的工作,不再只是傾聽與疏導,而是勉強為一整座搖搖欲墜的精神世界加上樑柱。
輪班時數越拉越長,防護衣像第二層皮膚,黏在她身上整整十幾個鐘頭。眼底紅絲盤據,手指被酒精泡得脫皮。她不再看新聞,也不再滑手機,只專注撐過下一個班表、下一通輔導電話。
最終,她主動請調入院舍隔離。那晚,她只簡單打包了幾件衣物與筆記本,在門口停下腳步,看著他。
「你要好好吃飯、睡覺,我每天會打給你。」她語氣平靜,像是在交代一件交班事項,卻也像是,某種無聲的告別。
葉辰沒說話,只是走上前,在她轉身開門前,緊緊抱住她,低頭吻上她的唇。那一吻沉重而堅定,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對抗這段突如其來的距離與未知。
他站在玄關,看著她搭上醫院派來的接駁車,尾燈閃爍漸遠,那瞬間,他以為整個世界也隨之關上了門。
接下來,是漫長的「視訊生活」。
每天晚上十點,是他們的固定連線時刻。她總是披著醫院發的灰色毯子,靠在宿舍冰冷的白牆上,耳朵邊還掛著忘了拔的筆。葉辰則坐在房子空蕩蕩的餐桌前,一邊簡單煮著泡麵或炒飯,一邊打開筆電。
他們談的不再是夢想,而是今天的確診人數、病床壓力、疫苗進度。有時她太累了,語調模糊如夢話;有時話講到一半便沉沉睡去,畫面仍連著、聲音靜默,他也不掛斷,只是靜靜地坐著,彷彿在守夜,直到螢幕黯淡。
有時候,她會在空檔突然傳訊,他就隨時帶著手機等著,只要訊號一響,立刻接起。
「妳知道嗎?迷迭香現在長得像顆爆炸頭,貓貓還去那邊大便。」
她疲憊中擠出一抹笑,「它們是不是把那兒當香香貓砂用了……」
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像極了十幾年前的他們。只是那時是青春裡的漫不經心,現在則是疲憊裡的牽繫 —— 那些看似無用的閒聊,成了最牢靠的安全感。
而葉辰的生活,則像被按下了靜音鍵。
他所屬的樂團在一紙公告後宣告無限期停演,所有演出、巡迴、錄製計畫全數中止。整個音樂產業彷彿一夜之間斷了聲響。他原本依靠各地演出與私人鋼琴教學,雖然奔波但報酬優渥,生活自由寬裕。然而如今,一切行程表清空,收入歸零。他像是站在一座廢墟中央,看著自己的日常一塊塊剝落。
從掌聲四起的舞台,到封閉的城市與空盪的客廳,生活彷彿失去了旋律。他曾以為自己掌握了穩定的節奏,沒想到,一場疫情就能將整個人生按下休止符。
但他沒有選擇停滯。
葉辰開始學習影片剪輯,把過去的演出紀錄整理成片,上傳平台,也接起線上教學。收入雖少,但至少日子有了方向。他說不上樂觀,卻能感覺到:自己正在一片瓦礫裡,慢慢拾回人生的碎片。
終於,疫情漸漸平息。
國境重新開放,航班一班班恢復,口罩之下的城市開始傳來久違的喧囂與笑聲。那年夏天,他們申請了特別機票,終於在離開的第十七年,踏上了回國探親的航班。
下飛機那一刻,芷萱站在機場的落地窗前,怔怔望著遠方。
「我們離開這裡多久了?」
「應該……十六、十七年吧?」
「我一直以為是五六年。」
「我也這樣以為。」
兩人對望一眼,都笑了。那笑裡,有疲憊、有不真實感,也有一種好像終於撐過來了的微光。
從機場直接返家時,那一刻看到父母,兩人才真正意識到:時間早已在彼此身上留下了痕跡。芷萱的母親走得比記憶中緩慢,葉辰的父母頭髮比從前更加斑白。十幾年過去,變化無聲地悄然發生,而他們卻像錯過了整段過程。
由於英國的工作安排,他們這次只能短暫停留一個多月。這段時間裡,幾乎每天都是探親、吃飯、陪伴,努力把時間塞進與家人重疊的縫隙裡。
某晚,兩人坐在陽台吃水果,夜風輕輕地吹過,他們終於聊起了人生中意識到的新課題。
「你有沒有想過……回來定居?」芷萱問。
葉辰沉吟片刻,說:「偶爾有。但你呢?」
芷萱安靜了幾秒,才緩緩地說:「我也不知道。這裡是家,但英國也是。我好像變成哪裡都熟悉,卻哪裡也都不完全屬於我。」
她頓了頓,又問:「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葉辰點頭,「我覺得我們就像走太遠的人,連想家的時候,都不知道該怎麼回去。」
那晚,他們沒做任何決定。但這次回來,像是在他們心裡悄悄種下了一顆種子,是一種柔軟的提醒:時間不停流動,世界可以在一夕之間改變;而他們,也已不再是熱血衝動的戀人,而是必須為未來每一步做選擇的大人了。
回到曼徹斯特的第一天,他們牽著手走進久違的花園。
車道前那棵老樹的葉子又落了一地,三隻貓照舊踩過香草叢,一臉理直氣壯,阿元爆衝著迎上前,瘋狂搖尾巴。
陽光斜斜灑進院子,金黃閃耀。
芷萱端著熱茶,站在庭院邊,看著這些熟悉的一切,輕聲說:
「不管未來去哪裡,我想,我們都要先學會回家。」
葉辰走到她身後,輕輕抱住她,將下巴靠在她肩上,低聲說:
「只要有妳在,哪裡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