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2004的村庄
我在镇子上买纸钱,带回村里上坟用,回一个二十年没回来的村庄。
2004 年家人带我离开这里。我很难描述第一次见到城市的感觉,因为那完全是我当时的语言之外的景观。爸妈在城里摆摊,我负责放哨,来提防真正的哨兵,城管大队。见到车顶有四个喇叭的面包车,我就要拉响警报。一瞬间所有的小商小贩像羊群见到狮子一样开始狂奔,场面暴土扬烟、叮当作响,地上掉了水果、粮食和秤砣,都来不及捡了。在被很多个路口稀释以后,我们才算安全。天暗下来,我骑着脚蹬三轮载着父母穿梭在城市街道。顺着下坡我越骑越快,风呼呼地吹,骑到闹市区,那里有数不过来的商店和时髦的人群。我只感觉天空下面所有的灯都被打开了,里面有很多我从没见过的颜色。直到多年以后读到«百年孤独»第一章,看到拉丁美洲人见识到冰块后说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我才反应过来当时的情绪。
我想说的是,当你最初的语言没有「冰块」这个词的时候,你对逝去的炎热便会有一种长久的乡愁。这种乡愁不是思乡,也不是怀旧。英文里有个词 Nostalgia,译为怀旧,或者乡愁,它源自希腊语「nostos」回家和「algos」痛苦。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精确描述,因为它的时空锚定点,也许出现在具备描述这种感觉的语言能力以前。如果把人的经历按照「完全不具备语言」、「模糊的语言」和「精确的语言」这样的阶段来划分,那么回忆向前追溯,总会到达语言的边界。就如同阳光照进屋子后的丁达尔效应,那些带有尘埃的朦胧一段,构建了一个人对于世界的乡愁。这是一种无法通过回到某个地方来满足的乡愁感,它锚定于语言模糊的那个时空。于我而言,我的原始语言来自于这个村庄。时隔二十年我终于回来此地。万幸,这个老院子和这个村庄还活着。
我开始回想我家这条胡同里的事情,这里住着六户人。
我家对面的女人鼻子小时候被老鼠咬掉,这次见到,她已经七十多岁,用剩下的三分之一个鼻子继续呼吸了一辈子,挺过了很多核酸检测。隔壁家,发小不到十岁,淹死在刚修好的人工河里。发小叫路路,河名沙河。沙河刚挖的时候,我去玩泥巴,陷在淤泥里大半个身子爬不上来,路路和大队书记的儿子老臭把我拽出来。后来老臭拿回了他的恩情,在我满怀期待在村口的幕布前准备看人生第一次电影的时候,他在班里的恶霸带领下突然出现,拿着瓦片砸在我的脸上,我晕倒在地上,眼角和嘴角留下鲜血和疤痕。
给我缝针的是我的三爷爷,他住在胡同口,是村里的土大夫。这次回来的当天,我见到了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父亲的职业,继续做个医生。吃饭时他告诉我,营养都在汤里呢。
在他家对面,是远房亲戚二大爷家,他把老伴活活砍死,儿子被他砍了二十多下,侥幸(还是不幸?)活了下来,砍完人他去沙河想淹死自己未果,最终回家上吊。他外号斧子,作案工具:斧子。
乡邻和自己身上的荒诞之事不止于此,但时至今日我对这些事情仍无法做出类似痛苦或者难过这种情绪反应,回忆起来更像是在读一本小说。
四月的天空里只有白云、鸟鸣和杨絮。我推开院子的大门,走到屋子前敲了两下屋门,像是要叫醒打盹的伙伴。燕子在屋里搭了窝,听说这是个好兆头。屋里贴着那些年的日历,上面大多是千禧年风格的写真,最早的日历是1994年。我打开落满灰尘的机械钟,上好弦,把指针倒转整点。它终于报出第一下声音,像今年春天的第一滴雨掉在二十年前瓦片上。
我从家往南边走,走到沙河边,地图软件上这里已显示为湿地公园。春季沙河河床袒露,远处多了些风力发电的大风车。平行在河边新修了公路,编号县道 257。公路旁坟头散布在耕地间,一家人的地里掺着另一家的坟,上坟的小心不要踩了别人的庄稼,耕地的不要刨到别人家的坟。以前这里是坡,两米多高,是爬树抓虫的去处,几年前被铲平以改善耕地。和坡上的土一起被铲掉的还有一片杨树林,里面有几棵大树,被砍之前在那待了一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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