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電燈泡
「她是誰？」
打開車門的時候，她發現後座坐著一位年輕女孩，清秀的五官不特別漂亮，但是甜美可愛，穿著亮眼的黃色棉衣跟牛仔短裙，中間有顆亮片愛心的圖案，一頭蓬鬆的羊毛捲短髮，洋溢著青春氣息，朝她微笑點頭示意。
「新來的助理。她聽到我們討論，說她也想去。」他淡淡地說，口氣再自然不過。
「姐姐別擔心，我不會當電燈泡，你們不用理我。」女孩爽快地說。
「我們只是朋友。」他說。
於是這趟她期待好久、兩人難得的北海岸一日遊，變成三人行了。
以前他們偶爾會一起出遊，但自從她開始在書店工作，假日就成了奢望，兩人放假的時間兜不上，通常只能在城市裡吃個飯聊聊天，或者等他抽空來書店找她。他和朋友合夥開工作室，時間還算自由，但忙碌的時候，也曾一個多月沒見面。
這次能假日出遊，是因為書店前的馬路在做工程，客人往來不易，吵雜的聲音也讓她無法忍受，索性休息幾天。決定自己放假後，她便通知他，並規畫了這趟久違的旅遊。
早上沿著海岸線去金山參觀朱銘美術館，中午金山老街吃鴨肉，下午到海邊找個咖啡館看海聊天，然後走陽金公路上陽明山，晚上吃野菜看夜景。一日山海的計畫完美極了，唯一沒料到的是，多了這位電燈泡。
還是位很聒噪的電燈泡。
說自己不會打擾他們，實際上卻沿路一直說話，從自然景點聊到回憶，聊到自己跟家人的故事，像是身家調查般的問他們私事，然後又能從中找話題串回自身。
更讓她不舒服的是，她居然叫他歐巴－－又不是韓國人，叫什麼歐巴！
女孩一說話，她就不想開口，於是空氣中只剩那甜甜黏膩的嗓音，夾雜著他的回應，反而她才像一顆刺眼的電燈泡。
踩在偌大的展覽館裡，以前她和他一起逛展，兩人總是可以侃侃而談，互相提供觀點進行討論，他總是可以保有自己獨特的鑑賞品味，讓她覺得很有收穫，這也是她喜歡他的一點。
但是這女孩，你看看她問什麼問題，說些什麼想法︰「這是什麼做的？」「哇，好大喔！」「我看不懂。」－－小姐，材質看說明，看不懂聽導覽，很難嗎？
但是她會用崇拜的眼光看著他，而他對待女孩沒有絲毫不耐煩，依然保持著一貫的清晰與條理。
她覺得越來越無趣，放慢腳步，看著走在前頭的他與女孩，漸漸拉開距離，他會不會發覺她沒跟上？
很快，他停下腳步，轉頭張望一下，然後朝她走來。
她假裝自己專心正在欣賞眼前的雕塑。「妳喜歡？」「它的線條很漂亮，從後面這個角度，跟從前面看起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他們認真的討論一下，好像暫時恢復到之前的模樣。
而讓她第一次有爆氣的感覺，是中午準備用餐的時候。
「我不吃鴨肉。」女孩說是小時候養過鴨子的緣故，從此不再吃鴨。
很好。金山鴨肉，掰掰。
他們改去快炒店用餐，一桌子海鮮又有她不吃的，說會過敏。「歐巴，幫我吃。」女孩自然地夾出自己盤中的蝦仁，伸到他眼前。
那親暱的動作，真的是助理嗎？「不吃就放旁邊。」還好他不客氣地拒絕。
她默默地觀察他們，他看起來似乎對女孩並沒有特別好，但還是有一點不一樣，多了照顧者的感覺，幫她拿碗筷，拉椅子，幫她倒水，雖然紳士的他也會這樣對待她，她還以為那是自己專屬的體貼。
午後，豔陽仍高曬，海灘上遊客不多，她吹著海風，坐在沙灘旁樹蔭陰涼處，無聊地看著換上泳裝的他們在水裡戲水。這不是她的計畫，原本她只想去海邊景點找個咖啡館，坐著欣賞海景，但女孩提議前往海水浴場，她想玩水。
他說有管理的白沙灣比較好，直接開往北海岸，遠離陽金公路的路線，看來晚上看夜景、吃野菜的計畫也泡湯了。
像是說好了一樣，他們都帶了泳裝，只有她沒有。其實她也可以臨時去岸上商場買件泳衣，但賭氣似的，她以不想買那些便宜不合身的泳裝為由，拒絕加入他們。
她在等他什麼時候會發現自己的不愉快。
「水很涼，妳真的不來嗎？」他笑得開心，從海裡奔回岸上，拉她。「踩踩浪也好，都來了不玩水多可惜。」
好吧！念在他玩歸玩還想到她，她離開椅子往前走了幾步，剛好可以浸到海水的地方。嗯，很涼。
突然，一陣水向她潑來，女孩站在海水中，頑皮的大笑著，他轉頭回到海裡，潑回去，兩人玩了起來。只剩岸上狼狽的她，半濕的衣裙，糟的是她的碎花洋裝是白色底，遇水會半透明，她必須立刻把它烘乾才行。
她壓抑著內心不悅，轉頭朝更衣室走去，玩瘋的那兩人完全沒有發現她的不對勁。
在更衣室拿吹風機吹了半天，女孩才怯怯地進來找她，「姐姐，對不起。我只是想拉妳一起玩。」
她沒有回應，繼續吹著。「妳真的沒有帶衣服喔！」女孩在她旁邊坐下，拿起另一台吹風機要幫吹。她拉回裙角︰「已經差不多了。」
「姐姐，你們真的只是朋友嗎？」見她要起身離開，女孩連忙叫住她。
她回頭，冷眼看她耍什麼把戲。
「剛剛在水裡，歐巴抱了我。」她用一種嬌羞的語氣說道︰「雖然是在玩，但是我覺得好溫暖，好想一直被他抱著。」
女孩挑釁似的說︰「你們只是朋友，妳應該不會反對吧！」
妳可以追追看，他不會答應的。她在心裡說。很多女人招惹他，但他從來不留情，妳不會是例外。
她只覺得頭好痛，可能曬太久了吧！加上穿著半濕衣服，日曬風吹之下更不舒服。離開海水浴場，她對他說，想回家了，晚餐計畫取消。
「那，我跟歐巴去吃大餐。」女孩興奮提議。
「我送妳們回家。」他沒有答應，似乎看出她的不舒服。
他先送女孩回去，後者嘟著嘴不開心地離去。車上只剩下他們，但氣氛並沒有比較輕鬆，整天壓抑的心情讓她不想說話，但是心裡還是感謝他先讓女孩離開，這才有了短暫的兩人時光。
而他似乎感覺到什麼，保持著沉默。
空氣凝結著，兩人之間似乎籠罩著一股看不見的壓力。她看著車窗外流逝的街景，回想著今天的一切，從最早的期待，女孩的介入、挑釁與衝突，到現在的虛弱無力，她覺得很糟。
車子來到她熟悉的巷子口，到家了。是不是該說些什麼，謝謝他今天的陪伴？她明明不開心還要說客套話嗎？
「妳夠了吧！」他率先發難︰「跟小朋友計較什麼？臭著一張臉給誰看？妳真的讓我覺得丟臉！」
丟臉？她做錯什麼？她訝異地看著他，當他想要開罵時，一向會喋喋不休到沒有空隙可以插嘴。「她一個人在台北，朋友家人都不在身邊，很孤單。所以我才帶她來，妳卻充滿敵意，不能當個好姐姐嗎？大家當個朋友不好嗎？」
朋友？你知道她對我說什麼嗎？你知道人家心裡的心思嗎？
「我真的對妳很失望，沒想到妳是這麼惡毒的人。」
惡毒？他怎麼會用這麼嚴重的字眼？她想辯解又覺得好累，今天一整天都糟糕透了，頭又痛著，她只想快點回去休息。「我要上樓了，改天再說。」壓抑住內心的憤怒，她心寒地回應。
「被我說中想逃？妳好好反省，不然妳永遠是個心機鬼。」
「我頭很痛，可以放我回去休息嗎！」她終於壓抑不住，怒吼一聲，眼淚也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你以為他會憐香惜玉嗎？不，他不肯退讓，繼續罵道︰「哭有比較了不起嗎？少假惺惺了，用眼淚當武器的女人最奸詐了。」
不理會他，她轉身用鑰匙打開大門，離開現場。
她太了解他，她知道他情緒一來就停不下來。她也知道，明天他就會後悔自己說過的話。
但是她不會再原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