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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十一章: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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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秋意,终于在连续几场雨后,渗透了这座狂热的城市。梧桐树的叶子,开始被染上了一层焦灼的金边,在风中簌簌作响。校园里,大字报的纸张因为受潮而变得褶皱、沉重,上面墨迹淋漓的口号,也仿佛褪去了几分夏日的火气。

然而,对卫东来说,季节的更替,毫无意义。他的世界,被永远地凝固在了那个地下存档室里。

每天上午,他都像一个被无形锁链拖拽着的幽灵,准时出现在李建国的办公室门口,然后,跟随李建国,走进那个没有日光的、思想的行刑场。

“研讨会”已经开了五次。

每一次,都是一场对他灵魂的、凌迟般的解剖。

顾惟言,这位曾经被他踩在脚下、任意羞辱的“反动权威”,已经完全进入了“学者”的角色。他不再是一个囚犯,而更像一个来自更高文明的、冷漠而耐心的教师。他的武器,不是语录,不是口号,而是逻辑、类比和不容置辩的事实。

而卫东,则从最初那个被勒令“质疑”的战士,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沉默的“旁听生”。李建国在第二次会议上,就发现让卫东提问,除了暴露其思想的贫乏和引发其情绪崩溃外,毫无助益。于是,他给卫东下达了新的命令:“听,记,然后回去思考。”

于是,卫东就只能坐在那里,被迫聆听。

他听顾惟言讲解第二章的核心——“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

“《安康》理论认为,一个完全自由的社会,不可能一蹴而就。”顾惟言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平静地回响,“因为它需要两个不可或缺的前提:一是高度发达的生产力,足以克服物质稀缺;二是社会成员普遍具备高度的自律和契约精神。在这些前提不具备时,任何强制性的‘乌托邦’尝试,都只会演变成新的奴役。”

李建国听到这里,打断了他:“听起来,这像是一种渐进改良主义,否定了革命的必要性。”

“不,”顾惟言摇了摇头,“它不否定‘革命’作为打破旧强制秩序的手段。但它要解决的,是‘革命之后怎么办’这个核心问题。因此,它设计了一个名为‘过渡共同体’的临时性权力实体。”

卫东的笔,在笔记本上疯狂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这个‘过渡共同体’,与我们所知的任何政权都不同。”顾惟言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智识上的光芒,“它的核心使命,不是‘统治’,而是‘服务’与‘自我消亡’。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最终的自由社会,创造它所必须的物质与道德前提。”

“如何实现‘自我消亡’?”李建国追问,这个问题,显然触及了他作为权力掌控者的神经。

“通过一个定律。”顾惟言说,“《安康》称之为‘道德政治反比定律’。即,一个社会对外部强制性管理(政治)的需求,与社会成员的平均道德水准和自组织能力,成反比。”

他看着陷入沉思的李建国,和一脸茫然的卫东,打了一个比方。

“这就像教一个孩子骑自行车。在开始阶段,父亲必须在后面扶着车座(强制性管理)。但父亲扶车的目的,不是为了永远扶下去,而是为了让孩子尽快学会自己保持平衡(自组织能力)。当孩子学会的那一刻,父亲的手,就必须松开。如果父亲因为迷恋那种‘掌控感’而拒绝松手,那他就不再是一个帮助者,而变成了一个阻碍者,一个‘侵犯者’。‘过渡共同体’的绩效考核,就是看它‘松手’的进度。”

这个“扶自行车”的比喻,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卫东和李建国脑中一扇尘封的大门。它以一种无可辩驳的、日常的逻辑,解构了“权力”的神圣性和永恒性,将其定义为一种“临时性的、有明确退出机制的辅助手段”。

卫东感到一阵窒息。他发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那些关于“加强专政”、“永葆红色江山”的信念,在这个简单比喻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蛮横。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只能麻木地、疯狂地记录。笔记本上,留下了越来越多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词汇:“正义追索与资产公有化”、“紧急生存保障”、“以‘自我消亡’为绩效考核”……

每一个词,都在他的世界观废墟上,投下一块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沉重的基石。

当“研讨会”结束,卫东走出办公楼,回到秋日的阳光下时,他总会感到一种剧烈的、不真实的眩晕。

地下室里,是一个由逻辑和理性构建的、秩序井然的未来世界。而地面上,则是他熟悉的、由口号和激情驱动的、混乱的现实世界。

他成了一个同时活在两个世界里的精神分裂者。

校园里,昔日的战友们,看到他时,眼神越来越奇怪。那个曾经带领他们冲锋陷阵的卫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苍白、眼神空洞的幽灵。他不再参加任何派系的集会,不再对新一期的大字报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抱着一个笔记本,穿梭于宿舍、食堂和那栋神秘的办公楼之间。

“听说了吗?卫东被革委会‘控制使用’了。” 

“什么意思?” 

“就是不信任他,但又觉得他还有点用,先放在身边看着。” 

“可惜了,他原来可是我们‘东方红’的一面旗帜啊……”

这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卫东的背上。但他已经无力去辩解,也无心去在乎。因为,他正被一个远比这些流言蜚语更庞大、更恐怖的问题所困扰。

与此同时,在那间顶层的、作为“奖赏”的洁净囚室里,顾惟言的生活,也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是“牛棚”里那个任人欺凌的“牛鬼蛇神”。每天给他送饭的看守,态度变得越来越客气,甚至有些敬畏。他们不知道这个老头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们知道,能让李建国主任如此重视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起初,顾惟言对这一切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只在自己的囚室里活动,除了“上课”和写报告,不与任何人交谈,不多说一个字。他像一个在悬崖上走钢丝的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危险的平衡。

直到那天晚上。

负责给他送饭的,是一个年轻的、看起来很憨厚的看守。在递过饭盒的时候,年轻人像是无意地,将拇指在饭盒的边缘,多停留了一秒。

当顾惟言把饭盒拿到书桌上,打开盖子时,他发现,在蒸得有些发黄的米饭下面,压着一张被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薄薄的纸条。

顾惟言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门上的窥视孔,外面一片漆黑。他用微微颤抖的手,将那张小纸条捏了出来,迅速展开。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写的:

顾教授,锅炉房救人的那个学生,要被定性成‘反革命’了,您有办法吗?

这短短的一行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顾惟言那片由纯粹理性构建起来的、与世隔绝的避难所。

顾惟言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脑海里反复拆解,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混合着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困惑。救人,是善行,是英雄行为。反革命,是罪行,是敌人。在一个正常的逻辑世界里,这两者,是如何被划上等号的?

紧接着,他那颗被《安康》的逻辑武装起来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像一个顶级的密码破译专家,试图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推导出其背后隐藏的、整个事件的结构。

他开始进行逻辑推演:“一个行为,被判定为‘反革命’,其依据,必然不是行为本身,而是行为者的身份。”

“什么样的身份,能让‘救人’这种无可辩驳的善行,都被污染成‘罪行’?在当下的环境中,答案只有一个——一个‘坏’的阶级出身。”

“所以,真相很可能是:一个出身于所谓‘黑五类’家庭的学生,做出了救火救人的英雄壮举。而工厂的当权者,为了维护他们那套‘出身决定论’的僵化教条,不惜扭曲事实,也要将这个学生本人,定义为‘反革命’。”

在短短几秒钟内,他就推导出了整个事件最核心的、荒谬的本质。但紧随而来的,是一缕恐惧。

这是现实世界,向他这个躲在理论世界里的“教师”,发出的一份血淋淋的、真实的考卷。

他可以轻易地用《安康》的理论,对这件事进行完美的“逻辑分析”:这是典型的“集体概念对第一性物理实在的压迫”,是对“个体即目的”原则的粗暴践踏。

但是,分析,能拯救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吗?

他手里的这份“真理”,能照亮现实的黑暗吗?还是说,它一旦接触到现实,就会和持有它的自己一起,被那片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顾惟言将纸条,凑到台灯前。在灯泡的灼烧下,那张承载着一个年轻生命的、沉重无比的纸条,迅速变黄、卷曲,最终,化为了一小撮黑色的灰烬。

灰烬,飘落在《安康》那份关于“自愿联合体”的、充满了光明与希望的手稿上,留下了一点微小、却无比刺眼的、来自现实世界的污迹。

他走到窗前,握着冰冷的铁栏杆,望向楼下那片沉睡的、被黑暗笼罩的校园。

他意识到,李建国给他打开的,不仅仅是一扇通往思想新大陆的门。

同时,也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现实地狱的、更危险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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