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1968「第六章 天平」
第二天清晨,当卫东将他那份长达五页的报告放在李建国的办公桌上时,他的手心全是汗。他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预演着这次会面,但当他真正站在这里时,仍然感到一种学生面对严师时的、原始的恐惧。
李建国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报告。他先是端详了一下卫东的脸。那张曾经因为信仰而容光焕发的脸上,此刻布满了疲惫和焦虑,眼睛里的血丝,像一张细密的、红色的蛛网。
“坐。”李建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静。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拿起了那份报告。
卫东坐立不安,他看着李建国一页一页地翻阅着他用尽心血写下的文字。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和斗争的词汇,是他能找到的、最坚硬的铠甲。他希望李建国能看到他的立场,他的决心。
然而,李建国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变化。他看得非常快,目光扫过那些激昂的段落,却没有任何停留。他读的不是文字,而是文字背后的“心电图”。
他看到了卫东大量引用的语录——那是一个人在缺乏自信时,下意识寻求外部权威支撑的表现。
他看到了那些愤怒到近乎于诅咒的词句——那不是战斗的呐喊,而是被逻辑逼入死角后的、无能的咆哮。
他更看到了那些报告里“没有”的东西——通篇没有对《安康》核心论证过程的任何有效拆解。卫东只是在不断地给对方贴上“唯心主义”、“资产阶级”的标签,然后宣布其“反动”的本质。这是一种循环论证,是一种回避。
五分钟后,李建国将报告的最后一页翻了过去,轻轻地放在桌上。他没有做任何评价,而是抬头看着卫东,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小卫,你见过真正的解剖吗?”
卫东愣住了。
“……在学校的生物课上,解剖过青蛙。”
“那你告诉我,”李建国身体微微前倾,“解剖青蛙的时候,你是对着它大喊‘你这个害虫,我要消灭你’,还是用手术刀,一层层切开它的皮肤、肌肉,理清它的血管和神经?”
卫东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瞬间明白了李建国的意思。
“你这份报告,”李建国用手指点了点那叠纸,语气依然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辩的穿透力,“充满了革命的热情,立场也很坚定。但是,它不是一份解剖报告。你只是在对着‘尸体’声讨它的罪行,却没有告诉我,这具‘尸体’的生理结构是什么样的,它的骨骼、脏器、神经系统,是如何连接在一起,并让它能够行动的。”
他停顿了一下,给卫東留出消化的时间。
“我让你来,不是要听你重复那些我们已经知道的结论。我需要的是分析。”李建国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冰冷的、手术刀般的质感,“我需要你告诉我,这份‘毒草’的逻辑,是如何从它的第一块‘骨头’,生长出后面的‘血肉’的。我需要你画出它的‘神经系统图’。就算它的最终结论是反动的,我也必须知道,它是如何通过一步步看似‘合理’的推导,抵达那个终点的。你是在骂街,而不是在画图。我要的是图纸,懂吗?”
卫东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李建国的这番话,比任何严厉的批评都更让他感到羞辱和震撼。因为它准确地指出了他自己的内心最深处、最恐惧承认的那个事实:他失败了。他根本没有能力去“画图”,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骂街”。
“回去重写。”李建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将报告推了回来。
“可是,主任……”卫东本能地想辩解。
李建国却从保险柜里,又拿出了几页手抄的副本,放在了报告的旁边。“这是第二部分。今天的任务,是把第一和第二部分,串联起来,给我画出一份真正的‘逻辑结构图’。忘掉那些口号,忘掉那些形容词。我只要看名词、动词、连接词。我只要看它的因果和推导。”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卫东,最后补充了一句:“小卫,记住。一个优秀的猎人,在面对一头前所未见的猛兽时,首先要做的,不是表达愤怒,而是测量它的身高、体重、牙齿的长度和奔跑的速度。这,才是对猛兽最大的‘蔑视’。”
卫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李建国办公室的。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打光了所有子弹的士兵,被长官扔了一本敌人的技术手册和一把螺丝刀,然后被重新踹回了战场。
在他的“解剖室”里,卫东枯坐了整整一个上午。
李建国的话,像一把锤子,将他昨天辛苦构建起来的、由口号和语录组成的脆弱防线,砸得粉碎。他被迫去直面那个他一直回避的核心——《安康》的逻辑本身。
他将新的手抄本铺开。
1.2 互不侵犯原则
一、 逻辑的必然延伸,基于“个体主权”这一基本事实……我们必然推导出主权者之间唯一和平、正义的交往准则——互不侵犯原则。
卫东的笔尖悬在笔记本上,却迟迟无法落下。他尝试着按照李建国的要求,去“画图”。
他写下:前提:个体主权(源于物理与生物事实)。 然后,他画了一个箭头,指向:推论:互不侵犯原则。
这个简单的图示,让他感到一阵心悸。因为他发现,一旦他“不带感情”地、纯粹从逻辑角度去看待这个推导,它似乎……是成立的。如果你承认人是自己的主人,那么不经允许就侵犯他,自然就是错误的。这个逻辑,简单、清晰,像一块打磨过的水晶。
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分析。
文件精确地定义了“侵犯”——即“首先发起的强制”。它甚至把“欺诈”也定义为侵犯,因为它破坏了“知情同意”。这个定义的严谨性,让卫东感到窒息。他熟悉的那些概念,比如“为了更高的集体利益而进行必要的专政”,在这个定义面前,显得粗糙而模糊。因为按照这个定义,“专政”本身,就是一种最高形式的“首先发起的强制”,是需要被绝对禁止的“侵犯”。
这等于说,他所信仰的、赖以建立整个新世界的“无产阶级专政”,在这个理论体系里,从道义的制高点,直接被打成了“不义”的、需要被唾弃的深渊。
更让他感到崩溃的,是《安康》对“财产权”的论述。它将财产权定义为“自我所有权的延伸”,是通过将“不可分割的生命时间与能量(即劳动)投入到无主的自然资源中”而获得的。
卫东一直被教育,私有财产是万恶之源,是剥削的基础。但《安康》的这套论述,却为“正当财产”提供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非剥削性的道德辩护。它说的是,你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出来的东西,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别人抢走它,就等于抢走了你的一部分生命。这个逻辑,再次让他感到难以反驳。
就在他陷入思想的泥潭时,他翻到了第三节。
1.3 互助道德
看到这个标题,卫东的精神为之一振。来了,他想,这一定是这个理论自相矛盾、露出马脚的地方。一个鼓吹“个体主权”和“自我所有权”的理论,怎么可能真正地谈论“互助”?这一定是虚伪的、骗人的。
他贪婪地读了下去。
“我们必须明确一个核心论断:互助道德并非要求个体进行利他主义的自我牺牲,而是个体主权者在社会博弈中,为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必然达成的最理性策略。”
“这是一种非零和博弈的必然结果。我今天帮助你,是为了投资一个更安全的社会环境,确保在我未来需要帮助时,也能获得你的支持。”
卫东呆住了。
他预想中的“矛盾”和“马脚”根本没有出现。《安康》非但没有否定互助,反而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对“互助”进行了重构。
它将“互助”从一种基于“无私奉献”、“自我牺牲”的、高尚的、几乎是反人性的道德说教,变成了一种基于“理性自利”的、可计算的、可持续的“最优生存策略”。
这个解释,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卫东思想中最坚固的一块阵地。他一直为之自豪的“集体主义精神”和“同志间的友爱互助”,其道德基石,是“无私”和“奉献”。而《安康》却冷酷地指出,建立在“无私”上的道德是脆弱的、不可靠的,而建立在“理性自利”和“非零和博弈”上的互助契约,才是坚不可摧的。
这是一种彻底的颠覆。它没有否定“互助”这个行为,却彻底掏空了卫东所理解的、支撑这个行为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生都在宣扬“神爱世人”。突然有一天,一个数学家走过来,向他证明了,“神”是不存在的,所谓的“爱”,只是一系列复杂的、可计算的、旨在最大化基因延续概率的化学反应。
数学家没有否定“爱”的现象,但他摧毁了信徒的“信仰”。
这一刻,卫东的心理防线,终于出现了第一道真正的、无法修复的裂痕。
他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环顾着这间堆满了“毒草”的办公室。他第一次感到,自己和这些“毒草”的作者们,或许并不是站在完全对立的两端。他们或许都曾在某个时刻,面对过同样的问题:人,究竟是什么?社会,应该是什么样?
只是,他们选择的道路,以及他们赖以思考的“地图”,是如此的不同。
他拿起笔,在那本摊开的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一个天平。天平的一端,他放上了那本红色的、沉重的《毛选》。那是他过去整个世界的重量。
而在天平的另一端,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轻轻地放上了那几页洁白的、仿佛毫无分量的《安康》手抄本。
他看着自己画下的这个天平。它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坚定地倾向于红色的一端。
它开始在他混乱的、痛苦的、被彻底颠覆的内心世界里,缓缓地、令人恐惧地,摇摆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