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愛的母親離開我了。
我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我的母親,在2022年5月4日,永遠離開我了。
到現在已經三年過去,我不諱言,我仍然活在「母喪」狀態。
第一年不用說,整天像行屍走肉,以淚洗面,不知道日子怎麼過的;
第二年,有好一點,但我深愛的阿公跟阿嬤同年陸續過世了。 沒有媽媽陪我度過這份傷心,我不好,我想媽媽。
第三年,又更好一點,媽媽可以是我跟朋友或家人吃飯間談到的話題了。 「我媽那時候也是這樣啊!」「吼,如果媽媽看到一定會說這頭腦破洞了吧!哈哈」……等等,不經意的雲淡風輕。
現在邁入第四年,常常以為已經好了,但卻又總是在某不知名時刻,強大悲傷猛然席捲而來;可能是煮飯,可能是洗澡,可能是準備幫孩子簽聯絡簿,可能是任何一個獨處的瞬間……
記憶總是把我拉回2022年4月30日禮拜六,剛好是勞工節假期的那個周末:
妹妹一早說媽媽很喘,已經叫了救護車送急診,她要上班,可不可以過去陪媽媽?我立即安頓好兩個孩子,飛奔醫院。
抵達時,媽媽安然躺在急診床上,看她神情正常的戴著氧氣面罩,我沒先跟她說話。倒是爸爸一見到我馬上拉我去旁邊,低聲說媽媽的肺已經全白了,跟當年我那因肺炎離開的大姑姑一樣。爸爸的焦慮顯而易見,甚至還突然暈眩,我請爸爸回家休息,同時弟弟正從中部趕來的路上,說好晚上由弟弟陪住院。
處理好爸爸之後,我深呼吸一口,轉頭堆出笑容去陪我的媽媽。媽媽此時還能說話,我們聊著:「還有沒有喘啊?」「早上什麼情況啊?有吃嗎?」「弟弟說他晚一點就到了。」彷若事無要緊的聊著。媽媽一如往常地交代著住院用品:「等一下就回家準備平常那些,然後幾支衣架、小罐肉鬆,幾罐草莓安素,若沒食慾至少可以喝。 」…等等。我這個金魚腦一如往常地用手機一件一件記下,依稀記得那是約莫中午12點前後的事。
過一會兒,醫生找家屬討論病情,他告知我媽媽的狀況不樂觀,氧氣供應已最大值,但血氧仍然不穩定。由於癌末擴散的關係,今天若不插管,或許會很快。(醫生一直使用「很快」這個詞,當時的我,並無意會到他給予的暗示。)他給我看X光片,說明肺部白色部分,即將如同飛機的引擎失去動力,現在媽媽無法自主呼吸,是不是考慮現在直接插管,如果稍後入住了普通病房,或許晚上會很快喔!我無法決定,醫生建議直接跟媽媽討論,因為媽媽當時還清醒著。醫生當著我的面徵詢媽媽意見,媽媽同意了。
媽媽被推進獨立病房區時,弟弟剛好被叫出去接待舅舅。於是只有我,陪媽媽進去簾子裡的病床,氣氛緊張,醫護人員動作迅速有效率的準備著,請我離開在外面稍等。當時我就只有弱弱的握著媽媽的手,輕輕說:「好啦!不用擔心啦!應該很快就好了。」媽媽戴氧氣罩,無法說話,看著我點點頭。就這樣,那是我在媽媽清醒時的最後一次互動。
現實生活裡並沒有肥皂劇劇本,導演沒有台詞讓我說「媽媽我好愛妳!我就在外面等妳!」「媽媽,我想陪妳一起度過,拜託妳的痛苦都給我吧!」我只有一個真實的台詞是「媽媽,前兩個小時,我們不是還在閒話家常跟討論弟弟到底停車是停去哪了? 怎麼過了十分鐘再見妳,妳已經無法說話,痛苦的神情、嘴巴含著管,眼角還掛著兩條淚?」媽媽,妳知道嗎?那一刻我的心被撕裂了。
陪伴推床去加護病房的路上,眼看媽媽如此痛苦,我跟弟弟一直相互對視流淚,不解怎會如此?護理師們淡定的安慰我跟弟弟,這是正常的過程,但我們還是無法接受。與其說無法接受,不如說我心裡實在太害怕了!我的媽媽,是我見過最堅強的女性;我這輩子只看過她掉一次淚,就是在得知我外婆罹癌的時候,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默默地哭了一會兒。之後,她便打起精神處理大小事直到外婆離開她都沒哭過;甚至她自己後來腫瘤開刀以及完成了長達十二次,每次五天的強效化療、歷經爆肝的標靶後遺症、手上布滿針孔、血氧過低喘不上氣等等,各種身體上的痛楚她都一聲不吭撐過來了。但,她現在竟然在無聲的哭泣!天知道她有多難受,多害怕,多難熬!我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進了加護病房,媽媽一直無法鎮靜,血壓不停升高;她用求救的眼神看著我跟弟弟,並意識清楚的用手寫板告知我們她無法呼吸,她必須拔掉呼吸器。 (事實上是可以的,因為已經插管了。) 我跟弟弟不住哭泣,面對媽媽的請求,我們慌了手腳,你看我、我看你,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此時,媽媽自己用手寫出工整的秀麗字體表示需要鎮靜劑,(不愧是我的老媽,在這種緊要關頭,眼見著她的兩位媽寶哭成一團,還是帥氣的下場指揮了!) 值班醫師跟護理人員也請我們相信他們的專業,他們即將用藥,讓媽媽好好休息,希望我們先離開,她的情緒才能平復。儘管我們很難忽視媽媽隨行的眼光,弟弟還是帶著我離開了加護病房。
我是大姊,弟弟小我八歲,通常家裡拿主意的是我。但今天,我的弟弟瞬間長大了,他做出一個又一個我做不出的決定,簽了一堆文件。好的手足是彼此最堅強的後盾,是媽媽留給我們最好的禮物。
===========================================================
隔天,5月1日禮拜天,我跟小孩留在娘家陪伴阿公阿嬤,弟妹特地趕來會合,妹妹在工作的最後一天也心神不寧請了假提早回家。傍晚,大家不約而同地都在家了。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事態如何,還在討論要拿手機去加護病房讓媽媽跟我們視訊,想要問問護理師能不能協助?沒想到,馬上接到值班醫師的電話告知媽媽所有指數下降中,即將進入生最後階段,請我們到醫院見媽媽最後一面。大家馬上趕到醫院,當時是疫情時期,管制相當嚴格,但很幸運因逢連假,加護病房幾乎沒有病患。醫師表示全部家屬都可進入好好跟媽媽道別,包括平時要上班的舅舅們也都趕上了。僅僅過了一天,我們再見到媽媽時,各項指數低迷,她皮膚已呈現蠟黃,眼神也不再清澈,明顯器官衰竭中。
媽媽是虔誠的佛教徒,篤信佛法,在病痛的時候,信仰給予她最堅定的信念。當天,媽媽平日裡最親近、最信任、亦師亦友的師父也到場陪伴,在媽媽的耳邊念誦經文。本來緊閉的雙眼,聽到師父的念誦,突然有如醍醐灌頂般瞬間睜開,恢復了光彩,我親身感受到信仰的力量。媽媽應該是迴光返照了。
大家輪流跟媽媽說話;首先是爸爸,哭著跟媽媽道歉,希望媽媽能原諒他這輩子所犯的錯誤以及種種不好,媽媽用虛弱的手指比了一個俏皮的OK,爸爸哭得更傷心了。(我的媽媽就是菩薩來修行的吧!)後來輪到我了,看著我那慈愛的媽媽,千言萬語中,不知為何,我撒嬌地問了媽媽:「媽~妳覺得我漂亮嗎?」媽媽用那本該明亮卻泛黃的眼睛看著我,眼睛笑彎了的用力點點頭。我感覺到她的驕傲,彷彿在說:「當然啊!也不看看是誰出品的!」我手緊緊握著她手,小小的、有力量的、寫字最漂亮的、彈琴最好聽的、番茄玉米蛋最好吃的、為了我們家辛勞了40年的那雙手,現在正要慢慢鬆開。放心,媽媽,我有跟妳一起看《 大往生 》這本書,我知道妳想要的是什麼。
大家都跟媽媽說過話之後,媽媽又漸漸睡著。我跟醫師溝通,不用灌食,也不用任何升壓劑等藥物,我的媽媽準備輕盈地離開了,不想要身上有太多負擔。所幸醫師與我有共識,他會讓媽媽舒服、安寧地度過最後的時光。又再簽了一堆文件,要不是我非常確定媽媽所想,那些成堆放棄治療的文件,真的會令家屬陷入兩難之境。
過了兩天,5月3日, 是我阿嬤的農曆生日,大家一如往常歡樂地幫她慶生,想讓她有個開心的一天。沒人跟阿公阿嬤說媽媽的狀況,只是輕描淡寫媽媽又住院治療了。
當天晚上,我回到自己家,一想到媽媽還一個人躺在加護病房,我崩潰了!半夜我哭著打給弟弟,大哭著說:「為什麼媽媽還沒回家?」我把這兩個禮拜來的情緒全都倒給了弟弟。我很氣我自己,我為了讓媽媽好轉,連續試了太多方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得太多,導致媽媽更嚴重。甚至她這次進急診的前一天,我還跟她吵架!因為媽媽心疼我,怕我背不了大型的氧氣瓶陪她回診,陪她上下樓梯,她不要我背這麼重!我當下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排山倒海而來,莫名大怒。她說「妳不要那麼生氣,我不知道妳在氣什麼?」我大聲回答「我就是背得動,我就是背得動!不然妳這樣要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我在氣什麼!妳不要管我那麼多!我很生氣,我要回家了!」然後我就帶著憤怒奪門而出。心裡其實在大吼「妳都病成這樣了,妳是在擔心我背太重做什麼!妳是我最愛的媽媽,為妳上山下海我都願意!老天爺,為什麼?我們都努力成這樣了,到底還要我們怎樣?」原來我是如此挫折、無奈又沮喪。弟弟安慰我,開導我,我們大概講了45分鐘的電話。我稍感釋懷,大哭之後反而安然入睡。後來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什麼意涵,客廳的畫半夜自己掉下來了。
那天恰巧也是我睡最安穩的一天。睡到約莫凌晨3點多,醫院打電話來了。「媽媽現在心跳已經停止跳動了,可以來帶媽媽回家了。」我聯絡完大家,馬上整裝出發。坐在計程車上,看著時間是凌晨4:04,當天是農曆的4月4日。不禁想到半年前,從某個時間起,我就非常討厭44這個數字,但卻偏偏老是碰到這個數字;例如連續劇按暫停的時候、朋友傳訊息來的時間、通話時間...等等,反正就是常常剛好停在44。今天這個巧合,令人覺得有點幽默。
到了醫院,大家集合了。意外的是,我們都沒哭,我們三個孩子互相精神抖擻的聊著。互相討論著前幾個小時的心路歷程,聊著有沒有睡好。沒想到我們是如此開心,可以說是放下心中一顆大石頭,終於要帶我們的媽媽回家了。我跟妹妹為女眷,協助媽媽著裝。媽媽離開時,非常的安詳,可以感受到那份生命自然流逝的平靜。也由於最後沒有攝入多餘的水分,面貌與平時無異,就像平時美麗優雅的媽媽。我們也跟護理師溝通好,要讓媽媽留著一口氣回到家,所以在救護車上並沒有拔掉呼吸管。由於媽媽的遺願是想先回到家裡,於是早在兩天前發布病危通知時,我們便已將房間打掃乾淨,騰出寬敞的空間,並搭配鮮花,蠟燭,以為媽媽回家做準備。所以當我們回到家時,師父已經跟其他師兄姐在布置妥當的房間等待著,我們最後圍繞在媽媽的身邊,合力念誦了經文,希望能幫助媽媽在前往追隨菩薩路上能吉祥順利。
一個禮拜後,在眾多至親好友地陪伴下,媽媽此生圓滿落幕了。
媽媽啊!您可知,您那慈悲莊嚴的面容,對我來說就是菩薩的樣貌啊!您就只是睡著了吧!希望您不管去到哪個好地方修行,都莫忘了我們此生的母女情份!
我摯愛的媽媽,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的燈塔,我的天空,我的世界。
我相信,我們未來,必定會在某時某處以相識貌再認得彼此。
我期待著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