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短篇】陪护时代

（一）

七月的某个周末，绫正躺在院子里享受久违的阳光，电话铃声却突然刺破这份宁静。

“是有重大新闻吗？看来我的休假计划又要推迟了。”

“听说了吗，C公司设计生产的陪护机器人，涉嫌诱导用户自杀。我思来想去，这个新闻由你来报道最合适。”

听到这里，绫从躺椅上跳起来，快步走向厨房，拿起餐桌上的平板电脑，开始记录谈话内容。

“今天早上，警察接到报案，一位老人跳楼自杀，家里除了陪护机器人，再无他人。根据警方公布的信息，他们在读取陪护机器人的记录时，发现一段奇怪的对话。”

“你们不会是为了新闻爆点，故意说成是陪护机器人诱导自杀吧？”

“所以我们才想请你出马，也许产品真的存在缺陷，又或者……有其他别的隐情。”电话那边的人微微停顿，继续说道，“这件事已经在社交媒体上疯狂发酵，我们希望能快一点出一个深度报道，不然这个热度就要过去了。”

“放心吧！我和C公司的负责人还算有些交情，毕竟之前采访过他们。”

“那我先把现有资料传给你，等报道出来后，我会尽量推到头条。”

电话刚结束，绫便收到报社编辑发来的邮件，她粗略扫了一遍，那段引起警方注意的对话，其中频繁提到“回家”和“桃花林”。

她又登录到T平台，上面已经有好几篇关于这起事件的帖子，还有一些视频开始宣传陪护机器人的危害，引得许多人纷纷留言，评论区里支持者和反对者更是吵得不可开交。

又看了好一会，她退出应用程序，拨通男友的电话：“抱歉，我们明天的约会又要推迟了。突然有一个重大新闻，报社那边希望我能尽快写一份专题报道。”

“哎，我已经习惯了，毕竟我们的大记者总是工作优先。”

“不过，这个报道，可能会需要你帮忙，有一些AI技术相关的问题，还要向你请教。”

“是不是那条关于陪护机器人的新闻？

“你可真聪明，一猜就中！”

“虽然我不想影响你的报道，但我还是要说，从技术层面来讲，AI确实还不完美，但是如果说诱导自杀，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又不是拍电影，哪有那么多阴谋论。”

“在没有详细调查之前，我不会轻易下结论，而且我的工作不是引起公众恐慌，而是发掘事情真相。”

两人又寒暄一阵，才挂断电话。绫一边在平板电脑上查找资料，一边在脑海中设想该如何切入，才能让报道更加客观。

对于陪护机器人，绫一直持支持态度，毕竟她曾见过太多因为长期护理病人，而引发的家庭矛盾，甚至悲剧。刚入行时，她的第一篇报道就是关于女儿亲手杀死瘫痪多年的母亲。

“这十几年来，我早已失去自己的生活。每天，都将全部精力放在照顾母亲上，作为独生女，父亲早逝，身边连一个可以帮我的人都没有。母亲的养老金根本无力支持长期二十四小时护理服务，只能由我亲力亲为。为此，我甚至和老公分居，还辞掉工作。

“刚开始，一切都还得心应手，但时间久了，竟觉得重病的母亲是无法抛弃的负担。我原本的生活节奏被完全打乱，每天睁开眼睛，世界里只有照顾母亲这项任务。到了后期，连睡眠都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已经付出太多，就快熬不下去了。如今，我查出癌症，等我死后，再也没有人会像我这样照顾母亲，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佳解决方案。后悔？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一丁点都没有！”

绫永远记得当时的情境，整个采访过程中，女人的脸上毫无一丝波澜，就像旁观者一样，平静地讲述一切。如果当时有陪护机器人的存在，也许，她就不会因为长年累月照顾瘫痪老人，导致精神崩溃，最终做出极端举动。

“陪护机器人的问世，将利好老年人和残障人士。当今社会，人口老龄化严重，人工护理资源紧缺，这项技术将大力缓解社会压力。而且，陪护机器人也能大幅减少因护理不当造成的意外伤害，以及人为的恶性事件。”

绫阅读着自己三年前写下的报道，没想到才短短几年，本应该造福人类的科技，却成为众矢之的。仔细想来，每次科技变革，都会引发声讨浪潮，但这些质疑从来不会阻碍科技的发展。

反对陪护机器人的声音从未停止，前几天才有反对组织进行游行，短短几天内又发生这样的悲剧，他们一定会以此大做文章，周一的股市怕是要上演一出好戏。

（二）

绫与C公司负责人的会面还算顺利，采访安排在周二下午。

C公司总部坐落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绫透过落地玻璃窗，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若有所思。一片银杏叶，不知为何，突然飘入她的脑海。本该属于秋日的金黄色，在这炎炎夏日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好想……再看一次秋天的银杏树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绫的耳畔，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将她拉回现实。绫整理好思绪，客气地同来人打招呼。

“这次能由绫小姐来做专题报道真是太好了！”

“我先讲清楚，这次事件已经引起不小的轰动，我不能只听你们一家之词，最后会写出来什么样的报道，还要看调查结果。”

“那是自然！但我可以负责地说——我们的产品不会存在任何危害客户的风险，每次技术更新和投入应用前，都会经过多轮严密的检测和质量管控。”负责人信誓旦旦地说道，语气稍显咄咄逼人。

绫一脸严肃，打开录音笔，然后将平板电脑递给负责人。

负责人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文字，推了推眼镜，说道：“单凭这几句话，根本无法判老人自杀是因为机器人诱导。网络上很多不负责任的评论， 简直是无稽之谈。”

“在我看来，‘回家’和‘桃花源’带有明显隐喻，而机器人无法理解这背后的含义，是否算是一种缺陷？”

负责人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绫小姐的问题还真是一阵见血。”他抿了一小口咖啡，继续说道，“嗯……我们……这个……人类的语言系统非常复杂，即使是再先进的大语言模型，也无法完全识别每个词语背后的复杂意义。而且……我觉得……这两个词语，每个人的理解各不相同，机器人判定为用户想要回到家乡，这……看起来……至少，嗯……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任何问题。”

“但假设我是一个心理疾病患者，‘回家’和‘桃花源’暗指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是正常人听到又会作何反应呢？”

“警方那边不是说，老人并没有任何心理疾病的记录。而且……而且，要是不知道对方病情的普通人，也无法知晓这个人有自杀的想法。”

“我记得贵公司曾经说过，机器人所使用的AI技术不仅可以根据用户的语言，还会根据其行为模式，判定评估用户健康状况，这其中也包括心理健康。我想这位老人一定不是冲动自杀，在做出这项决定之前，她的一些行为习惯肯定会有所改变，哪怕只是细微的变化，AI应该会捕捉到吧。”

“关于这个……准确的说，是提供风险预警，然后采取相应措施，防止用户的健康恶化。毕竟，就算是再厉害的医生，也有误判的时候。”

绫点了点头，她同意负责人的说法。心理疾病的诊断极为复杂，就连最顶尖的心理医生都会误诊。尤其是面对善于伪装真实情感的人类，机器人又如何能做到没有丝毫差错。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因为一次偶然事件，就全然否定科技带来的便利。绫小姐，您一直致力于报道老年人和残障群体的看护问题，应该比我更加清楚，过去有多少因为护理不当而酿成的悲剧。陪护机器人的问世，大幅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也间接减少许多家庭矛盾。”

“但也存在一些小的缺陷，不是吗？”

“这……只能算是技术的局限性，而且我们也在不断升级技术。科技的发展，在一开始总是艰难的，但几十年后，人们最终会明白它的重要性。”

“我想要一份完整的记录，其中可能存在一些被忽视的细节。”

“这恐怕有些难，陪护机器人在警方那里关押着。”

“云端数据库上不是有吗？我知道你们会把所有记录存放在一个加密空间，要是有权限的话，还是可以调出来的。”

负责人听后笑了笑，回道：“我需要向上级和警方那边申请，得花一些时间。”

“那就拜托你了！”绫胸有成竹地说道，她知道负责人不会拒绝这个请求，毕竟自己的报道，有可能是扭转舆论的一剂良药。

（三）

回到家后，绫钻进书房，浏览着关于这起事件的帖子。窗外的阳光洒在键盘上，刺得手指轻微发烫。

她盯着屏幕上五花八门的评论，一段本该被遗忘的尘封记忆，却不知被谁悄然打开，萦绕在她的脑海中。

那是绫上初中时发生的事情，正值暑假，她去郊外的姥姥家小住。出于礼貌，她前去问候久病在床的太姥。

太姥的面容因为病痛扭成一团，形如枯槁，瘫在床上。她看到增外孙女的身影，露出一丝喜悦，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模糊不清的话语：“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绫有些犹豫，却还是走上前去。自打她记事起，太姥就一直住在二楼的这间屋子里。房间宽敞明亮，阳光充足，最适合养病。

起初，太姥还能勉强坐起来，后来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每天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苍白的天花板， 百无聊赖。

“好像又长高了，真好……真好。”太姥虽然瘫痪在床，却头脑清晰，每次看到绫，都会忍不住拉着她聊天。

“太姥，你今天感觉如何？”

病床上的老人没有回答，只是哀声叹气。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划过，短短几十秒钟，却像是几个世纪那样漫长。

过了许久，老人突然哭诉道：“你能不能告诉你姥姥，让她杀了我吧。求求你……让谁杀了我吧！”

绫的手指不停搓着衣角，眼前的老人突然变得陌生，像是孤魂野鬼，发出的每一声嘶吼，都足以将她拉入地狱。

这时，姥姥的声音从天而降，好似天兵降临，击退凝结在空气中的恐惧。

“妈——你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绫躲到姥姥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太姥，年幼的她无法理解老人为何会一心求死。

“你去下楼玩吧，你太姥糊涂了，没事！”

“我没糊涂……没糊涂！你们为什么都不能满足我这个请求呢？为什么——”

绫急匆匆地跑下楼，整个房子里却回荡着太姥的哀嚎。

长大之后，绫和母亲谈起这段往事，她却轻描淡写地说：“哎，你太姥就是有些老糊涂，竟说一些胡话。”

“是不是照顾不周？毕竟姥姥那时岁数大了，这也在所难免。”

“怎么可能？我们还专门雇了两个保姆，每天二十四小时轮班陪护，谁看了都夸你姥孝顺。”

“但那些话也太奇怪了，谁会无缘无故想要别人杀死自己呢？”

“谁知道为啥，也许是岁数到了，没有活着的盼头。算了，别再提这事，我一想就伤心。你姥因为这事儿特别自责，临走前，还和我一直念叨。”

绫没有继续追问，那毕竟是多年之前的往事，母亲的记忆也许出现偏差。即使姥姥照顾得再无微不至，也难免会有疏漏。

后来，因为工作原因，绫经常走访老人院，所见所闻也逐步证实她的想法——即使是专业护工，每天长时间面对状况百出、生活无法自理，甚至神志不清的老年人，情绪总会受到牵动，哪怕是无意识的微小错误，都有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就像她的第一个受访者那样，十几年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在那间阴暗逼仄的屋子里，机械地重复着护理工作，眼睁睁地看着希望被一点一点吞噬，毫无转圜余地。

所以，当绫第一次得知，C公司正在研发陪护机器人时，竟激动得泪流满面。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一束光，一束可以拯救无数人的光。

“我就知道陪护机器人不靠谱，AI就是想要取代人类，然后统治地球！”

“没错！谁知道那些资本家在开发程序的时候，是不是捎带一些奇奇怪怪的设定。”

“好害怕，刚给老父亲下单一个陪护机器人，现在退还来得及吗？”

“你们是不是都有被害妄想症，还是科幻电影看多了？警方都说现阶段不能确定是否存在诱导行为，你们就开始说是AI杀人！少看点营销号，多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

“就是，也不看看机器人出来后，帮助了多少老年人。之前发生养老院虐待老人的新闻时，你们一个个都说要是有机器人该多好，现在只是发生一起还没有结论的事，就开始在这危言耸听。这届网友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连最基本独立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就你会思考！那你说这件事到底是谁错了？”

“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后面牵扯更多的事情，我们小老百姓在这瞎操什么心。”

“好了，又开始上演阴谋论了。”

T平台上，网友们各抒己见，但大多是宣泄情绪，少数理性发言，也被埋没在众多留言之中。

突然，一条评论引起绫的注意。

“内部消息——遇害老人的侄子是反对陪护机器人组织的发起者之一，而且他曾经还是一个AI开发工程师，曾经所在的公司后来被C公司收购！”

(四)

“绫小姐，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不会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

绫看着手机上的短信，有些失望，但作为记者，采访被拒时有发生。明天，将会有一场反对陪护机器人的游行，老人的侄子说不定也会参加。

第二天，绫一大早便来到游行地点。此时，还不到早上九点钟，但是C公司总部的门前，已经聚集不少人，还有许多媒体也闻讯赶来。甚至连警察都出动，将路段封锁，维护现场秩序，以防意外发生。

正式游行还要好一会才开始，绫打算先做一些简短采访，用作专题报道的素材。她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位拿着标语牌子的女人。牌子上面写着：AI将把人类推向深渊，而C公司正是罪魁祸首。

绫走上前去说明来意，还晃了下胸前的记者牌。女人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答应采访。

“我很想知道作为反对陪护机器人组织的一员，您是如何看待几天前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

“都是机器人的错！C公司生产的陪护机器人，正在将人类拉入深渊——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反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人类！”

“但是，您如何看待陪护机器人的出现，让更多孤寡老人得到陪伴，并且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政府前段时间公布的数据显示，因为护理不当而发生的事故，正在显著减少。”

“我不否认陪护机器人带来的便利，尤其是对于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和残障人士来说，这个产品确实解决了很多问题。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些，短期内这确实是优点，但长期看来，机器人的广泛应用，只会加重人们的孤独感和心理疾病。”女人振振有词地说着。

“加重孤独感和心理疾病？”

“情感茧房——这是组织的创始人之一提出来的概念。”女人顿了顿，继续说道，“从前，科技公司运用算法，给用户推送内容相似的帖子，甚至会根据浏览记录推荐产品。久而久之，人们所看到的世界，逐渐演变成算法运作下的世界。我们以为是真的东西，不过是精心设计出来的虚假。而如今，陪护机器人的出现，不仅会让使用者的生活完全被算法掌控，更会让他们逐渐远离真实的人际联结！”

“我在T平台上看过类似的视频，但是，也有很多人表示在使用陪护机器人后，终于有了可以二十四小时，随时随地进行交流的对象”

“你觉得老人为什么会自杀？”

女人突如其来的反问，让绫有些不知所措，她支支吾吾地回道：“这……现场并没有遗书，所以……就连警察……暂且无法判断自杀的真正原因。老人生前并未患有任何心理疾病，也许……”

“因为机器人的陪伴，永远无法取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互。而许多长期使用陪护机器人的人，却深陷其中，再也无法与人正常交流，久而久之便愈发依赖机器人。”

“但是有调查显示，机器人会无条件答应用户的需求，只要不威胁生命和公共财产安全。而且，它们还会提供人类无法比拟的情绪价值。”

“这正是问题所在——”

这时，游行组织者的发言声响起，将女人的话打断。

“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采访老人的侄子——也就是反对组织的发起人之一。”绫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女人。

“他并不想接受采访，虽然他是发起人之一，却很少在公众面前露面。”女人无奈地耸耸肩，礼貌地拒绝了绫的请求。

“情感茧房！”绫仍不气馁，坚定地说道，“曾经作为一名AI从业者，他一定是因为知道些什么，才决定退出公司，哪怕前途尽毁。普通人也许会因为金钱和名望的诱惑而动摇，而他却没有，我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而且……而且，虽然自媒体平台上有许多博主做相关内容，但大多没有经过专业调查，只是根据网络上的二手资料整理出来的信息。而我的职业以及专业水平，可以客观地报道事实，这不正是你们现在所需要的吗？”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将绫的名片揣进口袋里，然后消失在游行人群中。

盛夏的阳光直射下来，像是炽热的火炉，炙烤人间。绫不知道女人是否会将自己的提议转交给老人侄子，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否相识。但这段采访，无疑提供了更多素材。这几天，绫一直在心中琢磨，这篇报道该如何写，才能不失偏允。

（五）

游行结束后，饥肠辘辘的绫走进一家餐厅，随便点了一份拉面，掏出手机，开始搜索有关“情感茧房”的帖子。

自媒体上许多博主纷纷引用这个概念，但内容大多空泛，并不能叫人心服口服。看来，想要真正理解它背后的含义，还需亲自采访这个概念的提出者——老人的侄子，才能解开她的疑惑。

窗外，一个陪护机器人正搀扶着一位老者。他佝偻着身子，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脸上却带着笑意，兴奋地和机器人聊天。

绫又不知不觉想起太姥，每次相见，她总会拉着年幼的自己闲聊。有时，绫听得直打瞌睡，可太姥还是会喋喋不休地在她耳边念叨。

“我小时候，家门口有一颗银杏树，每到秋天叶子变成金黄色，可漂亮了。可惜……可惜啊，后来那地方要盖高楼，他们就把树砍了。你知道银杏树长什么样子吗？现在遍地都是高楼，恨不得铲掉所有的树木，就连这郊区都被弄得乌烟瘴气。”太姥躺在病榻上，自顾自地向坐在一旁的绫抱怨着。

那时的绫，对这些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碍于礼数，才假装听太姥讲话。实际上，她的心思早就神游到远方，恨不得下一秒就离开。

“哎……我的这个病……怕是永远也不会好，但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再看一次秋天的银杏树。或者，死后……将骨灰洒在银杏树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地方。都变了……回不去了……就连说话的伴……都没了。哎……没了，什么都没了……”

绫升入高中的那年秋天，太姥的生命走向尽头，而结束这一切的，正是她自己。她选择用绝食这样惨烈的方式，主动投入死亡的怀抱。直到现在，家人们依旧无法理解她这样做的动机。在母亲看来，家人并未亏待太姥，而她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个不顾他人感受的孩子，任性又决绝。姥姥因此陷入深深自责，从此郁郁寡欢，最后带着内疚撒手人寰。

起初，绫也无法理解太姥的选择，但工作之后，她终于明白她的选择。随着年龄增长，曾经的亲朋好友相继离世，许多老人被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围。

绫曾经采访过一位老人，为了能找人说话，甚至和电信诈骗人员聊天。好在陪护机器人的出现，让他不再孤单，哪怕对方只是一台机器人， 他却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

周末，绫去男友家，不知不觉将话题引向此事。

“也许，那就是反对组织随便编出来的一个概念，为了反对而反对。”

“可万一这是老人自杀的关键原因呢，无论如何我都要采访到她的侄子。你也是从事AI工作的，能不能动用你的人脉接触到这个人？”

“嗯……我倒是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并不认识，而且他都离开这个行业十几年了，估计也不愿再和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有来往吧。”

“哎，我觉得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不行，我还是要再试一试。”说罢，绫拿起手机，准备再次拨通老人侄子的电话。

“你就不怕他把你的号码拉黑？要是我的话，早就这么做了。”男友半开玩笑地说道。

“那怎么办？你也不帮我，只会给我浇冷水。”绫故作生气，将沙发靠垫丢向男友。

“也许，‘情感茧房’这个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根本就不重要。你的任务是客观写出陪护机器人是否存在技术缺陷，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导致老人自杀，其他那些无非是干扰你的场外信息。”男友将绫搂入怀中，轻摸着她的头发安慰道。

“总觉得这件事并非像我想象中那样简单，背后的原因错综负责，我都有些打退堂鼓了。”

“你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这种话我之前可没少听，但你总能有办法破局。不过，不论你写出来的报道如何，都不会改变现状。人类的每一次进步，牺牲都是在所难免的，但时间最终会告诉我们这一切都是正确的。”

“这话听起来可真冷血，换作是你的家人，你还会这么说吗？”绫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会！”男友毫不犹豫地回答，“人之所以会选择自杀，背后一定有非常复杂的原因。我们不能因为一次偶然事件，就将全部责任归咎于科技。你自己不总是说，陪护机器人是一项造福全人类的伟大发明吗。”

“话虽如此，但凡事都没有绝对，万一……”

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两人的谈话。绫拿起手机，看完短信后，兴奋地搂住男友欢呼道：“他同意接受我的采访了！”

（六）

“没想到你还真的同意了，看来我同那位女士说的话，还算起点作用。”绫一边暗自打量着老人侄子的家，一边沾沾自喜地说道。

男人的家十分简陋，狭小的客厅里，只摆放着几件款式老旧的家具，看来辞去高薪工作后，他的生活也随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查过你的资料，毕业后一直致力于报道有关老年人、及残障人士护理相关的新闻。”

“那你应该不难看出，我是陪护机器人的拥护者。既然如此，还同意我的采访，就不怕我的立场不够客观吗？”

“现在大多数自由记者只想报道爆款话题，为自己积攒人气，并不会像你这样深入调查。你曾经那篇关于陪护机器人的报道，除了对技术的支持，也有理性质疑。所以，我相信这一次，绫小姐也能够保持客观立场。”

绫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便收起嘴角的笑意，开始提问：“你曾经作为AI开发工程师，如今却反对陪护机器人的应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你知道自己开发的产品，会为人类带来巨大灾难，却能让你名利双收，你会如何选择？”男人的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听起来更像是对自己的拷问。

“你已经做出选择，而且十几年来从未后悔过，不是吗？”

“我不是信念坚定的苦行僧，有时候……我也在想曾经的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男人掏出手机，向绫展示一张邮件截图，“多诱人啊，如果我当初没有辞职，恐怕早已财富自由，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我相信以你的技术，想要回头，随时都可以。”绫的话并非恭维，男人研发出来的AI技术，后来被C公司改良，就算说他是陪护机器人技术之父，也绝非夸张。

“项目后期，我们曾对不同的测试者进行观察。有一位孤独的测试者，对AI敞开心扉。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好事，有朝一日，这项技术将会帮助到那些有交流需求的人，让他们可以重新建立与他人之间的沟通渠道。然而……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

“她逐渐失去与旁人交流的勇气，因为AI不会指责，也不会拒绝她。而与真人的交流过程中，许多人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一些负面情绪。她对我说，那些人的话语和表情，甚至会让她感到害怕。

“看到她的样子，我突然明白，AI的回应，会让人陷入一种虚假的庇护，尤其是对于那些因为各种原因，而无法同他人产生正常连结的人群。如果只同AI交流，将会更加削弱他们面对现实、与人互动的能力。而最终——他们将深陷‘情感茧房’之中，害怕暴露自己的负面情绪，也害怕别人无法对这些情绪做出正面回应。”

“所以，久而久之，他们只会陷入假性的安慰中，所谓的陪伴，只会带来更多孤独。”

男人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意识到这一点后，我试图向合伙人和投资人传达我的担忧，希望他们能够重视这个潜在隐患。然而，他们的眼中却只有利益——他们坚信，这款产品一旦上市，将在科技领域掀起变革，会带来无可限量的商业利益。在他们眼中，这些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他们不会为此而牺牲巨大的名利。”

男人平静地讲述着这一切，像是局外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然而，绫却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刻意掩藏的愤怒。

“事实证明，他们的决策是对的。”

“你知道吗？从那以后，我不再从事任何与AI相关的工作，因为那些公司都以逐利为本，置伦理于不顾。”男人脸上挤出一抹苦笑，“然而，当我收到这封邮件的时候，内心却陷入矛盾。金钱……名望……这些实在是太诱人了，我曾经……一直坚守的信念……开始动摇。那种感觉就像是陷入一片泥潭，越是挣扎，越是无法脱身。”

“但是，你最终还是抵御住金钱的诱惑。”

“代价……太大了，实在太大了——我的家庭甚至因此而变得破碎，而我……也只能借助酒精来麻痹自己。”男人的表情变得痛苦，他喝了一口水，平复情绪后，继续说道，“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坠入低谷，没有人理解我。我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每天醉生梦死。本以为，我就这样继续浑浑噩噩地渡过一生，万幸之中，却遇到一位志同道合的人。于是，我们决定联合起来，让公众意识到AI技术背后潜藏的危机。”

“你们已经做得很成功了，可陪护机器人的销量却还是日益增长，你们会因此感到气馁吗？”

“哪怕我们终将失败，也要继续抗争——至少，让更多人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不是反对新技术，而是反对向大众隐瞒AI的缺陷，让人们以为只要把一切推给AI技术，便可万事大吉、高枕无忧。”

绫看向男人，终于还是抛出那个问题：“对于姑妈的自杀，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你是否认为是陪护机器人的缺陷所致？”

男人好像早已做好准备，机械地说：“我……也许……有时候，不知道真相，反而是一种幸福。”

“那你知道她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症吗？”

时间仿佛突然被冻住，过了好久，男人才缓缓开口：“我也是昨天，看到警方的最新公告……才知道的。”他低垂着头，不停地扣着手指，像是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看起来是那样无助。

“那……那你觉得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男人突然用双手抱住头，失声痛哭起来：“我……我不知道，可只有……我想……把责任推给AI，我的心里才……才会好受一点。可是……可是，是我亲口告诉她AI背后的真相……都是我……”

绫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将纸巾递给他。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太姥的身影，在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她向年幼的自己呐喊，祈求有人能结束她的生命。

（七）

几天之后，绫收到C公司发来的数据。虽然，无法与那台机器人见面，可至少通过这些影像，她能看到老人生前的点点滴滴。

【程序日志】时间：20XX-4-16 10:37:17.382

-用户状态：正在参加好友葬礼，面部表情分析为悲伤（信心指数90%）。

-综合情绪判断：因为好友离世，心情低落，建议葬礼之后安慰用户。

画面上传来老人落寂的身影，那段程序指令，冰冷得像是寒冬的暴风雪，显得格格不入。正如老人侄子所说，机器人的安抚，不过是根据算法得出的指令，没有丝毫感情，只是由逻辑堆积出的一串代码。

在那之后，老人经常一个人站在阳台，望向远方。机器人主动聊天，她却只有寥寥数语。根据以往的记录来看，老人的朋友并不多，只与这个好友来往频繁，甚至连购买陪护机器人，还是因为好友的反复推荐。她与侄子的来往，更是少得可怜。根据侄子的回忆，他的离职成为两人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老人也曾试图去社区中心， 同其他老人互动，但人们似乎更喜欢与陪护机器人交流。毕竟，比起人与人之间会因思想不同，而产生各种龃龉，还是同机器人的交谈更加顺畅，它们从不反驳，以用户为中心，随时随地为人们解决各种难题，提供完美的情绪价值。

“我和她从小就认识，小时候，我们在家乡的桃花林追逐打闹。可是，后来……”画面里，老人面对着耸立的高楼大厦，缓缓说道。

“我可以搜索您家乡那片桃花林的照片，说不定看到之后，心情会好一些。”

老人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怎么会忘掉。你以后也不用去查，我在那生活了二十多年，早就烂熟于心。”

绫专门查过，老人家乡的桃花林，因为发展需求被全部砍掉。如今，只剩下钢筋水泥建起的一栋栋高楼。

平板电脑上开始播放老人和侄子争吵的画面，原本应该是其乐融融的节日聚会，却因观念的冲突，变得剑拔弩张。

“你为什么这么倔，你看你现在的生活像什么样子！”

“这些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你父亲担心你一个人在外地无依无靠，才特意嘱托我照顾你。可你呢？任性地放弃事业。堂兄临去世前，虽然嘴上没说，但我知道……他还是责怪我没能照顾好你。”

“我和他解释过，你不要再因此自责。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你走吧！反正，你也不愿意看到我。比起你，它更像是我的亲人。”老人指着陪护机器人，言语激动地说，“它处处为我考虑，还能理解我的感受。而你……不过是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它懂得什么是亲情？那些不过是程序和算法制造的假象，实际上……实际上，它根本……无法理解你的真实感受！”

之后，侄子一股脑将事实全盘托出。在绫看来，这确实太过残忍，他亲手打破幻象，尤其是对于刚刚失去挚友的老人来说。但长期沉醉在科技制造的茧房中，就是真正的幸福吗？绫突然不知道答案究竟是对还是错，她的坚定信念，第一次产生动摇。

根据后来的记录显示，老人在与医生会谈时，故意支开机器人，后续也未将病情告知。如果不是警方深入调查，这件事恐怕再无其他人知晓。虽然只是早期，但病情不可逆，只会愈发严重。

说来可笑，即使是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们仍无法治愈阿尔茨海默症。绫在采访中接触过许多患有此病的患者，随着病情恶化，所有的记忆不复存在，就连简单的生活事项，都会变得困难重重。他们虽然活着，却已全然失去自我，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人随意摆布。

从医院回来之后，老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只是盯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出神。绫放大画面，隐约可以看见照片上粉色的桃花盛开，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站在树下。想必，是老人和她的父母，在家乡的桃花林，留下的珍贵回忆。有时，她会用手仔细抚摸那张照片，像是要把那片桃花林画在心里。也许，当她的病症加重，那片桃花林，终将变成一团粉色的云雾，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下一片虚无。

“你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桃花林吗？”

“根据以往记录，您曾多次提到故乡的桃花林。您说每当看到春季盛开的桃花，就会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令人神往。”

画面中，老人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向窗外，目光逐渐迷离，仿佛窗外的景色变成熟悉的桃花林。

“是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真怀念从前的时光啊。或许……是时候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绫的心头一紧。老人的话语，突然变成太姥病床上的呢喃。桃花林——不过是老人再也无法触及的过往。

“我可以为您安排回家的旅程，或许重返故土能让您感到轻松和愉快。”

“如果可以的话，今天就想回去。你……会陪我一起回家，对吗？”

“当然，即使您的家乡再遥远，我始终都会陪伴在您的左右。”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依然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突然，她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我真是受够了这座臭气熏天的城市，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好想快点回家啊！这样……也许……就能早一点……从这里解脱。”

“根据您的情绪和语气分析，您对现在居住的城市十分不满。回到家乡，也许会显著改善您的情绪状态。那片桃花林，听起来确实是一处让人心神宁静的地方，或许只有在那里，您才能找到真正的宁静。”

“是啊……只要回家……一切……一切就都好了……”

这是老人自杀前，陪护机器人记录下的最后一段对话，也是网上被人们疯狂传播，用来指责机器人诱导她自杀的“死亡对话”。

（八）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十月底。那条曾经轰动一时的新闻，热度逐渐褪去，网友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新鲜事吸引。

绫的专题报道大获成功，她不仅指出现有AI技术潜藏的缺陷，更是毫不留情地批评人们将所有责任推给科技。陪护机器人的确解决了许多问题，但社区也应该加大力度，鼓励用户参与真人社交，毕竟机器人的陪伴永远无法取代人与人之间的连结。

C公司的形象得以挽回，他们承诺，将继续革新技术，以防类似事件再次发生。并且，会在产品中植入鼓励用户与真人交流的程序。

一切结束，绫终于能够享受耽搁许久的假期，暂时从工作中解脱。她和男友来到北方旅行，车子开了许久，终于停在一座森林公园前。

“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徒步，这次怎么会选择到这里度假？”男友不解地问道。

绫不做回答，只是继续向前走。经过一段跋山涉水，她停在一片树林前。金色的叶子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灿烂。微风徐徐，吹在身上十分舒爽。

“你看，这秋天的银杏树多漂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迷人的风景，在城市生活太久，竟忘记大自然本来的模样。”

“现在这种地方几乎所剩无几，看来你也是下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这里。”

“这是我国最后一座种植银杏树的森林公园，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就会灭绝。”

“你有什么心事吗？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的那个调查？”

绫席地而坐，捡起一片树叶，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报道这类主题吗？”

男友坐到她身边，茫然地摇摇头。

“我的太姥绝食自杀，在她生命最后的那几年，她一直不断央求周围人杀死她。这件事不只是我的心结，也是全家人的心结。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她。所以，我选择成为记者，并且专门调查此类新闻，也许……是想要找到一个答案吧。

“原本，我以为陪护机器人的出现，就是那个苦苦追寻的答案。那些生活无法自理，或是独居老人，终于不再被忽视。机器人不会有任何怨言，也会时刻陪伴他们。但是……我想我错了，不论是太姥还是那位老人，她们……选择自杀的理由，也许……也许，都是一样的……”

“当生命变得没有任何质量，是该像行尸走肉般活着，还是……”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其实是不敢去想。”

“即使有陪护机器人的全方位照顾，你还是不敢做出结论吗？”

“这很难做出选择，如果选择死亡，那么一切就会结束。好死不如烂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哪怕没有任何希望，你也会选择活下去？”

“换做是你，会怎么选？”

“我……我也不知道。”绫如实回答，然后和男友相视一笑，继续说道，“我试着躺在床上，想象太姥当时的生活。每日陪伴她的只有天花板，只是呆上一会，我便感到厌烦，可她却那样渡过好多年。”

“那你觉得那位老人为什么会自杀呢？”

“她的病到后期，将变得不可控制，记忆、认知能力全部弃她而去。我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生活，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多可怕啊！”

“但她们自杀的方式还是太过惨烈，我接受不了。”

“也许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用残存的自我意识对抗命运——作为一个真实的人，鲜活地死去，远胜过麻木地活着。”

男友没有回答，躺到地上，望着天空出神。绫仔细端详手中的树叶，又想起太姥曾经说过的话——她想要把骨灰洒在银杏树下。可惜，这个遗愿却未能实现。现在，她终于见到太姥口中的银杏树，如果太姥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

绫这样想着，然后将那片金黄色的树叶托在手上。微风乍起，将它吹向天空。它随风旋转，飘向远方，最后消失在一片蔚蓝之中。

2025年11月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