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汉的爵士指南

爵士乐是顶费脑力的音乐。一般都说，古典音乐才最为高端（highbrow），这未必不对。但是古典音乐并不费脑力，甚至可助按摩脑筋，熨帖心情。至于说爵士乐为悠闲优雅等等，这话也未必不对，但是并非从一般的意义上去理解。从一般的意义上去理解，就会弄错，就会失望的。

听古典乐，脑子里或许会浮现牧场、羊群、城堡、溪流、镶金边的白云等等景象；听后摇，脑子里或许会浮现星河、山岚、雨幕、云海等等景象。那么听爵士呢？如果真有，或许只是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小酒吧里，乐手摇摆而吹奏，听众酩酊而侧耳之类景象。很显然，古典和后摇的景象，关乎音乐之“内容”，而爵士乐所谓的景象，只是音乐之“场景”，两者性质迥异。干脆点说，爵士乐并没有“景象”，有的只是抽象的心情，更甚至，连心情也没有，只是心境。这一点旧文曾写过。——倒是有点像书法，只有线条而已。如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而了悟草书之法，也是抽象而言；倘若指着自叙帖的某一处说，“像夏云”、“像奇峰”，那真是见与儿童邻了。

爵士乐和其他音乐的两个不同点：一就是表达的内容很抽象，甚至是没有内容。顶多说，乐句本身就是内容。心情和心境不是乐句的内容，而是从乐句里折射出来的。二是乐句很重要。Bill Evans说爵士乐手每演奏一个乐句，就在创作一个乐句。他不说“每演奏一首曲子，就在创作一首曲子”，而是取乐句为单位，这不容忽视。

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正放着后摇（甚或是朋克！），一首歌放到一半，这时候你没有铺垫而闯入，基本没法听明白在放什么，只道是一团轰鸣。后摇一定要从头听起。但房间里若放的爵士，则随时可以开始听，每一个乐句都可以分开听。爵士可以一个一个乐句地听，因此它自由；必须一个一个乐句地听，因此它费力。我经过IFC，里面放的无名爵士顺便听几句，亦佳。

乐句和曲子固没有“主题”上的关系，要是谁从“Polka Dots and Moonbeams”和“Moonlight in Vermont”的即兴乐句里听出月光的意味来，这又是自作多情了。一个乐句能听的，也就是三样东西：乐句本身、心情、心境。乐句本身固然是基于原曲即兴的，高手甚至能听出一堆和弦、音阶、引用来，我等门外汉，自是一切不必问，只消老老实实，听乐句本身的趣味就行了。（“即兴”一事，其实不无反例：bebop时代的许多即兴已经不按照和弦，等于是全自由发挥，而swing时代和cool jazz的一些即兴是事先写就，甚至场场不变）

心情也不是说“I Remember Clifford”，便句句哀悼之情，Clifford Brown的早死更不意味着什么。主要是爵士乐普遍——因为美国黑人的历史——带有的受到压抑而尽力超凌于一切压抑之上的情绪。其超凌的方式，并不哲学，并不严肃，只是近于“破罐破摔”的活法而已。事实上，一个人听爵士的最佳时机，往往并非愤怒之际，而是他感到生活一团乱，自己一团糟之际。心里想着：管它呢，由它乱下去得了，反正我就是个XX。这一刻，便很爵士。这是听点爵士，一定入耳，妙不可言，一定贴心极了。

心境更玄奥，其表徵往往是乐手长期打磨出来的“音色”。是人的“音色”，不是乐器的；是技艺境界和精神境界的结晶。只有一流大师才有“音色”可言，凡一流大师一定拥有自己的独家“音色”。想Sonny Rollins为了打造音色，不惜两次退隐（sabbatical）。我等只消比较The Bridge和Saxophone Colossus两张专辑的“音色”，就可知道技艺和精神有了多大的进境。（可惜多数人只解吹捧较早的Saxophone Colossus，此亦境界太高凡人跟不上之一例。题外话。）我曾说，我听爵士就是听音色。

初听爵士，先要学会把握“心境”，懂得评价乐手的心境。方法莫妙于先看视频，而非单拿耳朵听。一看知道，爵士——至少是一流的爵士——和你所想象相差很远。一看乃和真人接触，或能揣摩其心境一二。我的爵士启蒙，便是Youtube上一个Chet Baker在1980年巴黎Dreher俱乐部的现场视频。并非全场，只有四曲（包括一曲我以为最佳版本的'Round Midnight，虽则今日听来稍嫌太“满”）。顺便一说，听爵士的人，可能十个有八个从Chet Baker和Bill Evans入手。以我之见，前者合适，后者则否。事实上，把Bill Evans列为cool jazz/west coast jazz一类纯属业余错误，结果误导人，以为和Chet Baker是同类。虽则Bill Evans一度在西海岸活动，但音乐风格是post-bop，两者并不相属。

一般把爵士乐分为四期。最早期的新奥尔良爵士不论，则粗分三期：swing-bebop-avant garde，或即“摇摆乐-比波普/咆哮乐-前卫爵士”。所谓cool jazz，以时间论，和bebop同期，只能算后者的一种支派，不瞭解者以为是爵士的代表风格， cool也，那就又误会了。建议先听一点cool jazz，比较顺耳，知道爵士是怎么回事、心境是什么玩意儿后，尽快听bebop。Bepop才是爵士之为爵士的原因；从bebop开始，广大美国人无法欣赏爵士，转向新兴的摇滚乐，从而爵士把“大众流行乐”这根接力棒交出了。以bebop为据点，上可经Lester Young, Oscar Peterson, Ben Webster等人听swing，下可经Wayne Shorter, John Coltrane等人而听avant garde（所列出的都是横跨两时代的人物），从可欣赏大部分的爵士乐。

爵士乐讲传承。每一个乐手演奏的东西，都能听出此前时代、人物的留痕。故学院派的听法是由上自下，甚至从什么ragtime起步。只是我等门外汉，如果起初一味听big band swing甚至ragtime，只觉是在听《猫和老鼠》或西部片一类的配乐，哪里还有“心境”、“乐句”可言？再者“乐句”、“即兴”等概念的成熟，的确由bebop时代而始。此外更有个业余的理由，即是swing时代及之前的录音质量参差，唱片资源也乱，往往只能找到后人弄的compilation，动辄几十首。看封面挺像一回事，误当成专辑去听，只觉一会儿轻，一会儿响，莫名其妙。是故我建议以bebop为据点。以下所谈乐器的问题，也多就bebop而言了。

Bebop以后，爵士的乐器，主角是小号、萨克斯、钢琴，此外有鼓，配角是贝斯以及吉他、长笛、单簧管、颤音琴、trombone、cornet等等。听到后来的人自然知道，爵士是一种“行为”，一种“方式”，并不拘什么乐器，甚至不拘曲目。以上所列只是天下大势。

不论听何种乐器（除了鼓），我提出一种或许是歪门邪道的方法，名曰“坏乐器”法。假设一个乐器坏了，不论是小号、是钢琴、是trombone、是什么冷门玩意儿，假设它都只能发出一个音，变得和汽车喇叭一般。若是个玩心重的人，这乐器拿在手里，他仍会在节奏上变出花样来，勉强也算是在“演奏”了，就像小孩子要挥舞巴掌去按汽车喇叭，“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自以为在演奏什么。怀揣如此设想，再去听实际的演奏，便易于领会乐句的趣味。这是否暗合通常所谓“爵士属于突出节奏的音乐”呢？我也不知道。

再说说四大主角的听法。鼓本来是主节奏的，但一套架子鼓从bass到cymbal，并非没有高低音。听鼓的时候，恰恰要反过来，强行想象成别种有音调的乐器来听。（事实上，常见爵士鼓和另一乐器呼应，你一句我一句，另一乐器先来，鼓手则勉力“拷贝”前者方才演奏的乐句。）Max Roach有三头六臂，简直真把鼓变成一架钢琴了。听鼓从此君入手，我以为较好，至少好于大名鼎鼎的Art Blakey。

小号是最爵士的乐器——至少我相信。小号的特点，在于捕捉“秋意”。秋天是内省的时候，是回忆的时候。小号声一起，无论快慢轻响，空气都清澈而凝重，心里泛起回忆的甜美和痛楚。听Chet Baker最能得知这一点，而Chet Baker大幅承袭自Miles Davis，只不过后者爱装个消音器（mute），成为标志；其特点实不在此。此外Freddie Hubbard也是一路，碧海潮生，同样富秋意。一般认为Clifford Brown定义了爵士小号的吹法，而他也是富于秋意的，只是藏在欢乐洋溢的底下，细听方可得之。只有Lee Morgan出于Clifford Brown而后来自成一家，虽某些方面如Freddie Hubbard，毕竟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另是一种“音色”。固然高妙，恰恰不具有秋意，可算小号中的变体。

听萨克斯如饮酒。不会饮的，必要从低度数开始，渐觉滋味，继之以不过瘾，稍为增加，过一阵子又觉不过瘾，再换更高度数，最终达到烈酒之境。绝没有上来就灌白酒的，不论看旁人喝得多高兴。像Charlie Rouse和John Coltrane，度数就太高，不宜做起步之用。最好从Hank Mobley开始。度数低的酒也可以是名贵佳酿。Hank Mobley音色格调不俗，即兴水平高，与之合作者皆为一流人物，唱片多佳品，尤妙者我以为是Workout及Another Workout两张；一般称道的Soul Station我倒以为不够蕴藉，反而稍逊。其吹奏有意克制，然于平正中蕴寓诸家特点。从他去理解萨克斯的声音，深沉之则Dexter Gordon，粗粝之则Joe Henderson，急促之则Wayne Shorter；粗粝再复粗粝，则至于Charlie Rouse，急促再复急促，则至于John Coltrane。较为特别的是Sonny Rollins，苦心孤诣，成佛作祖，盛名久负，不待我多说。我倒是建议，随时听听脚踩swing和bebop两个时代的Lester Young。其在萨克斯的地位，相当于小号中的Clifford Brown。不论后来有多少高手，我以为皆不能超迈Lester Young之境界；此有如摇滚乐中，多少英伦乐队扬名立万，然视八十年代The Smiths如羊叔子缓带轻裘行于行伍间，都要俯首称儿称臣。Lester Young之音乐，以技术论或许最好是Pres and Teddy；然以心境论，我以为是Lester Young with the Oscar Peterson Trio。

听钢琴从Bill Evans入手，是一个误会。此人境界之高，博采众长，绝非不谙爵士的人可以把握。即便要从他入手，也该听后期的三重奏，如Half Moon Bay，如You Must Believe in Spring，即由Eddie Gomez弹贝斯者，而绝非Scott LaFaro弹贝斯的前期经典三重奏。即便以前期论，Waltz for Debby一张，似懂非懂者尚可听个主旋律（head），误以为这就是爵士，其实他是在听轻音乐；而Portrait in Jazz一张，固然我以为是Bill Evans最见功力的专辑，但初听的人绝对要以为是噪音。主要是Scott LaFaro的贝斯往往听不清楚，却又善于solo，不熟悉者时而以为音乐停了，如是断断续续，非噪音而何？只是慑于这个三重奏的威名，以及Scott LaFaro早死的事迹，“姑妄听之”，兔死狐悲，不饮装醉而已。诸如Bill Evans，Keith Jarrett，入门的人无非当成轻音乐来听个两句，如此总是无由进入真正的爵士钢琴的。倒不如先听听Oscar Peterson、Wynton Kelly、Red Garland、Herbie Hancock、McCoy Tyner之类，都很清晰而有特点。听钢琴法，可以带一点视觉：想象弹奏者手挥目送，排山倒海，以配合耳中行云流水，如此最能得之。（大抵四大乐器里，钢琴和鼓的动作幅度最大，有半舞蹈性质。——小号和萨克斯有半雕塑性质？）甚至是，我推荐从Duke Pearson入手。此人虽风评不以为一流大师，大约在一流半，但我以为多少是产量不高所致；起码其弹奏扎实而风格多样，弹布鲁斯也是一绝，如此最适合初听者。其他一流大师如Sonny Clark过于谦逊，易为其他乐器所掩盖；Thelonious Monk则畸人乘真，脱略行迹，人怪曲更怪，再加一个Charlie Rouse从旁火上浇油，我虽极喜此君，实在不敢向初听者推销也。Horace Silver心境奇特，无与伦比，不容错过；Ahmad Jamal素以“空间感”擅名，实则Horace Silver信手即来，此小巫大巫之辨。

论四大乐器完毕，多为门外之见。其他乐器我研究更少，也就不说了，总是以“坏乐器”法听之。听爵士，需注意下“文献学”，因为不比流行乐，一张张的专辑。最好先维基一下乐手的discography，看看哪些是正牌专辑，看看专辑的录音背景、人员，有选择地听。有个简便的挑选方法，就是认准Rudy Van Gelder负责录音的，还凑活管点用（此人乃Blue Note等大厂牌御用录音师，无数名专皆经他手）。此外多听少看，从心所好，听不下去就搁起来，慢慢来，准备个几年入门。看理论不管用，modal又如何？funky又如何？是bebop抑或hard bop又如何？尤其少管网上的评论，盖滥“听”充数者多，以爵士为轻音乐者多，喜用黑话如不曰专辑曰“名盘”，不曰小号萨克斯曰“管子”，动辄“老迈”“小李”跟死人称兄道弟者多多，散发老男人气味，败坏爵士名声。有这功夫，倒不如去bandcamp上听些鸡飞狗跳的当代欢乐fusion，虽非什么名家，但一星半点的小号声里，往往能令人开悟，捕捉到爵士的心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