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光與暗的邊緣

那夜，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緊緊罩住了整個房間。空氣裡混雜著潮濕和陳舊的氣息，微弱的燈光投射出陰影，像是隨時會吞噬一切的黑洞。我躺在狹小的床上，聽見樓下「砰」的一聲，如同深海裡炸裂的氣泡，猛地拉扯著我的神智。

我模糊地睜開眼，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視線逐漸清晰。那男人正拖著母親的頭髮，粗暴地拉扯著。她衣衫不整，汗水順著肌膚滑落，像被風暴摧殘的花朵。她的聲音帶著哀求，卻被他的怒罵淹沒。我站立不動，心頭一陣難以言說的悸動——羞愧、恐懼和一種無法言明的疏離感攪和著，令我無法直視眼前。

我想喊，卻被那男人低沉的怒吼壓制，退回被窩，任淚水滑落。黑暗裡，只有我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交織成一曲無言的哀歌。

從小，我就清楚，他不是指引我成長的光。相反，他像一隻黑暗中的野獸，吞噬著家裡剩下的溫暖。那一夜成了永遠的陰影，烙印在我年幼的記憶裡。

不久後，父母離異。那天晚上，母親用顫抖卻堅定的語氣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抱著她，眼淚止不住地流。她說，第二天爺爺奶奶會來接我，因為我被判給了那個男人。那一刻，我明白了什麼叫無力與放棄。

坐在三輪車後座，望著遠去的家門，我呼喚著母親的名字，像抓住最後一絲溫暖。爺爺奶奶的關愛溫柔卻無法填補心底的空洞。

升上初中後，我開始察覺自己與別人不同。不是因為外表，而是心裡那份難以言說的秘密。它像夜裡悄無聲息的陰影，時而溫柔，時而鋒利，刺痛我稚嫩的心靈。我學會了隱藏，學會在沉默中掙扎。校園的冷眼與嘲弄像暗流一般，時刻將我推向孤立無援的深淵。

被迫轉學、留級，人生如同跌落迷霧中。幸運的是，我仍堅持著，一步步走過那片灰色地帶。

大學畢業的那年，疫情如洪水般襲來。那熟悉卻陌生的城市籠罩在不安中，我帶著對未來的期望回家，卻被診斷出感染了一種未知的病毒。

那夜，我像被猛然投入冰冷的深淵，身心麻木。數日後，漸漸從震驚中甦醒。當我將這個消息告訴朋友時，他崩潰了，而我異常冷靜。或許是多年來的孤獨與創傷，讓我學會了用沉默保護自己。

黑暗沒有將我吞噬，反而逼迫我尋找那隱約的光。幽深的暗巷中，光芒微弱卻真實，等待著被我發現，被我擁抱。

第二章：悸動的初醒

那時候，我還是小學五、六年級的孩子。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還停留在純粹的黑與白，喜歡與不喜歡，沒有太多中間的灰色地帶。父母的爭吵如同家中永恆的背景音，無形地壓在我的心頭，但學校裡的走廊和廁所，成了我唯一的避難所——一處藏著秘密和不敢言說的慾望的角落。

那天下午，陽光穿過窗戶的罅隙斜射在冰冷的磚牆上，廁所裡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尿味，混合著孩童特有的汗味和緊張的氣息。我記得我當時正走向那間偏僻的廁所，準備獨自一人靜靜地待一會兒。

他也在那裡。那是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孩，正處於青春期的開始，身體在發育，悄無聲息地改變著。他站在那裡，身上散發著一種陌生卻無法忽視的氣息。他身上那不尋常的變化——我用懵懂的眼神去感知，卻像被一束刺眼的光射中——在那一瞬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的視線停留在他那邊緣模糊但無法否認的成熟跡象上，臉頰漸漸泛紅，胸口悶悶地跳動著，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猛烈地敲打著心房。那種感覺，既羞澀又悸動，像深夜裡閃爍的火光，在黑暗中獨自燃燒。

我沒有勇氣多看一眼，眼神急忙移開，假裝專注於牆上的裂縫，但內心卻被一股莫名的渴望吞噬。我想靠近，想觸碰，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心中有個聲音輕聲呼喚，彷彿這是我一直尋找的秘密，卻又害怕這秘密被世人所知。

那時我還不懂「愛」是什麼，也不明白自己內心湧動的，是怎樣的一種情緒。只知道它和我過去對女孩的喜歡完全不同，帶著一種矛盾的美麗與恐懼。

回想起來，這種感覺並非突如其來，它像是潛藏在深海裡的暗流，一直在默默醞釀。更早以前，在我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時，有個比我大兩三歲的鄰居男孩，像一陣微風拂過我的童年。那時我們常一起玩耍，他偶爾會靠得很近，甚至有過一些我當時不懂意味的身體接觸。那些接觸輕柔而又急促，像是孩童間好奇的試探，卻在我幼小的心裡埋下了一顆種子。

那顆種子在時間的泥土裡悄悄發芽，直到那天在廁所裡第一次直面另一個正在成長的身體時，它忽然激盪成一團火焰。那種火焰混合著羞澀、渴望、恐懼和無法言說的期待，讓我整個人彷彿被推向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世界不屬於白晝的光明，也不完全是夜晚的黑暗，而是在兩者之間搖曳的光與影。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與別人不同，但這份不同卻沒有人教我如何面對。

從此以後，我常在心中反覆問自己：這份秘密，究竟是祝福還是詛咒？

第三章：沉默的演習

我那時還不明白自己到底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只是覺得有些事藏著、忍著，也就過去了。即使他們叫我娘娘腔、人妖、太監，我也只是低著頭，像條默默吞沙的魚，滑過那些腥臭的詞語——不掀波，不反駁，不逃走。那時我還不懂什麼叫「生存手段」，更不曉得「身份」與「慾望」會在未來的某天撞得滿身傷。

我喜歡和女生一起玩，說笑，折紙，交換卡片和日記本，這些在那些男孩眼中，全是「叛徒」的行徑。尤其是那幾個靠霸凌維生的男生，他們總能聞到恐懼，就像野狗聞到血。他們討厭我，不需理由，只因我讓他們感到不舒服，就像一根刺卡在他們咽喉裡。

有個比我矮很多的男生特別執著於欺負我。他說他要打我，他說我看起來就欠揍。他在課間低聲咒罵我，下課用肩膀撞我，晚自習時在教室門口堵我。那是我第一次學會什麼叫「害怕」。那種害怕不是驚叫或哭泣，而是夜裡躺在床上，眼睛睜著，聽見樓下的腳步聲便以為是他的到來，心跳就像壞掉的鼓，狂亂卻無聲。

他住在我隔壁的寢室。他們那群男孩總會在半夜帶著某個被他們「看不順眼」的同學回來，關上門，就開始「懲罰」。我不止一次聽見巴掌聲、拳頭撞在肉上的悶響，有時還伴隨哭聲與求饒。還有一次，是行李箱砸在人頭上的聲音——那聲音彷彿裂開了夜的骨頭。

而我，沒有被打。他們讓我每天晚上都去「看」，看他們如何處理那些他們討厭的人。那不是邀請，是命令。那是一場為我獨家上演的沉默的戲劇——讓我學會什麼叫服從，學會閉嘴。他們讓我送水，如果宿舍沒水，就叫我挨個房間去找。那所學校是郊區的私立初中，條件惡劣，夏天水龍頭經常乾涸，那些夜晚我提著水壺在走廊裡穿行，像一個偷偷活動的幽靈。

我開始害怕入睡。每次合眼，就像往深井裡跳。我知道他隨時會敲門，或者喊我名字。我甚至養成了習慣，把拖鞋放得整整齊齊，方便起身時不會發出聲音。

我與學長之間，從未說過幾句話。
但每晚，在熄燈前的操場，我都會等他。他總是比我晚幾分鐘來，嘴角還含著剛刷完牙的薄荷味。我會遞給他一顆糖、一罐牛奶、有時是自己摺的紙鶴。他接過，沒說話，卻也從不拒絕。那短短幾分鐘的沉默交流，是我一天裡唯一安靜且不必偽裝的時刻。星星為我見證，草地為我隱瞞。

我把這一切寫進了日記。寫他的眼神像深井，寫他走路時總喜歡踢著石子，寫我看到他和別人說笑會吃醋。那是我唯一的出口，我將不能說的愛情、未敢表白的渴望、身體每一次細微的悸動，統統封存在那本日記裡。

直到那天，一切崩塌。

是隔壁寢室的男生翻了我的抽屜，把日記偷了去。他叫阿清，一個比我還陰柔的男孩，嗓音細得像玻璃，他走路總翹著蘭花指，眼神裏藏著一種過於敏感的機警。他也是那群人取笑的對象——只是，在那之前，他選擇靠近我。

那天他在全班面前，大聲模仿我的語氣唸日記——唸我怎麼寫「我想摸他的手」、「想靠近他心跳的地方」、「想成為他的一部份」。教室裡爆出一陣難聽的笑聲。那些笑聲不是因為他們聽懂了情感的真實，而是因為他們聽見了「破綻」，足夠讓我滅頂的破綻。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站起來、怎麼衝上前與他拉扯。我只記得，撕碎日記的聲音，比撕裂我的喉嚨還痛。

那之後我被全班孤立，而阿清的日子，也沒比我好多少。那群男生住在他宿舍。他們先是嘲笑他、潑他水，再漸漸演變為某種粗暴的「遊戲」。他們會在夜深時掀開他的被子，按住他不讓他喊叫，模仿著他最不願承認的軟弱。他們學著那些在翻牆網站看到的A片動作，用手戳弄他，用身體在他胸口磨蹭，還笑著說：「你不是喜歡男人嗎？來啊，現在給你。」

這些羞辱被包裹在嬉鬧和「開玩笑」的名義下，而阿清，竟沒有哭。他有時甚至露出一點奇異的神情——像是難堪裡帶著陶醉。他喜歡那群人中的一位，一個笑起來像陽光照進污水池的男孩。他用屈辱當作靠近的門票，而那門票，從不保證回報。

我那時不懂這是什麼。我只覺得，原來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渴望、隱藏、受傷，原來羞恥也有不同的形狀，有的尖銳、有的柔軟、有的甚至像愛情的影子。

我開始想，倘若我們都被註定要沉默，那麼我們這些沉默裡的人，是不是也在某種程度上互相聽見了彼此的呻吟？

我實在撐不下去了。每天的生活彷彿在地獄邊緣咬牙前行，精神與肉體都被無情消磨殆盡。
我開始不停寫信、打電話，甚至在假期回家時當面跪下，央求媽媽幫我轉學。可她也無能為力。那時候他們剛離婚不久，那個男人帶著他的外遇對象——那個拆散我們家的女人——開了一家麻將館，整日沉迷於喧鬧與金錢，根本不願再管我。對他來說，把我丟進那所郊區寄宿學校，是最省事也最省心的做法。

媽媽雖然心疼我，看到我一點一點被消磨殆盡，卻無法替我改變什麼。她獨自扛著家計，靠著些微收入維生，實在沒有能力幫我爭取太多。
我只好轉向爺爺求助。他當時已經年邁，但他比誰都清楚那個男人的本性。沉默良久後，他終於點頭答應。後來我才知道，他費了不少心思，找人說情，走了不少關係，才終於幫我辦好了轉學手續。

離開那所學校的那天早晨，天空陰沉得像壓著一層沉重的鐵板。沒有人送我，也沒有誰說再見。
但我知道，曾被群體冷眼與沉默壓迫、曾在夜晚與夢魘中掙扎的少年，終於逃離了那片黑暗。

他並沒有變得強大或勇敢，只是仍舊活著。這已經是最珍貴的勝利。

暗巷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