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之後 第一章:電話的漣漪 五。夜裡的潮聲
五。夜裡的潮聲
夜深時分,寒原市的風收斂了氣息,只餘下屋簷邊若有若無的震動。林澤辰躺在床上,眼睛張得比黑夜還亮。牀頭燈並未開啟,但黑暗對他來說並非阻隔,反而像一層薄膜,輕輕把他與現實隔開。他能聽見兒子在隔壁房間裡翻身的聲音,又輕又短,像貓咪踩過木地板。那是安心的聲音。至少代表世界上還有什麼是穩定、規律、值得依靠的。
然而,他自己卻失眠得毫無理由。
或許有理由,只是他不願承認。
那通電話——那聲「嘿,好久不見」——像一道從遙遠海面反射而來的光,照進他多年未曾開啟的房間。偏偏,那光並不刺眼,而是讓人忍不住追問:
為何此刻?為何是她?為何還會記得我?
他反覆告訴自己:這只是普通朋友之間的問候;多年未見的同學打個招呼,不過如此。
理性像一個老練的看門人,對他講解這些道理:
——她沒有特別意思,
——不要投射,
——不要幻想,
——你有你的生活。
可理性越是如此說話,感性就越是抬起頭來。那種久違的震蕩感,像在無風的湖面上落下一粒細沙,本不應有聲音,卻偏偏掀起微不可察的水波。那水波延伸開去,漫過胸口、漫過喉嚨、漫過整個夜晚。
他翻身,再翻身。
無論閉眼張眼,都能看見港嶼市的一段街道浮現在腦海裡。那是幾年前的畫面,被時間壓得又薄又透明,如同舊照上泛黃的光斑。林沐夏當時穿著簡單的外套,步伐比記憶中的更輕。她並沒有刻意等他,只是在明亮的走廊裡回望了一眼,視線落在他身上,像落在一件熟悉卻久未相見的物件上。那眼神不是驚喜,也不是親密,只是一種很輕很輕的「喔,你來了」。
就是那樣的眼神,在今日的電話聲中被重新喚醒。
他不是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不是少年。也不是正在追逐誰的青年。他是三十多歲的男人,有工作、有孩子、有責任,也有歷經離婚後的淡淡疲累。
他告訴自己,他不是要她,他只是被那種「被記起」的感覺擊中。
那是一種比喜歡更隱秘、比依戀更深層的情緒。
像是被世界再一次指認——
你還存在。
你並未消失。
你在某一個人的記憶裡,仍佔有位置。
這種感覺,對一個長期在沈默中生活的人而言,確實致命。
他忽然坐起身,打開床邊小檯燈。溫黃的光在房間裡鋪開,如同一道稍顯溫柔的現實。他知道自己正在滑向一個不該走的方向,但內心卻像被什麼推著前進。他拿起手機,屏幕暗著,卻像在等待。
他沒有回覆她。
他甚至沒有再看訊息。
只是,把手機放在掌心,像握著一封未拆的信。
他心中泛起一陣苦笑。
原來人過了三十五歲,仍然會像十八歲那樣愚蠢。
他嘗試躺下,卻發現心跳與呼吸都變得紊亂。那不是激情,而是一種被記憶拉住腳踝的感覺。回憶像潮水,悄無聲息地回來,拍打著他刻意平靜的生活海岸。
他閉上眼。
湖畔的仲夏重新展開。
夏天的風混著青草香,白色的長椅被陽光曬得燙手,兩人並排坐著,他偷偷瞄她的側臉,那時她還未察覺。
她用指尖輕敲飲料杯,一下又一下,像某種無意識的節奏。
那節奏在多年後的電話裡又出現了。
她說:「你還在寒原市嗎?」
語氣跟那年沒有分別。
就在此刻,他突然感到恐懼。
一種遲來的清醒湧上心頭——
如果她知道自己這些心事,她會不會退後一步?
會覺得他奇怪嗎?
會覺得他是一個困在回憶裡的人嗎?
會不會,不再打來?
這種恐懼在心裡張開,如同一隻寂靜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胸口。
他多希望自己能簡單一點,只當那通電話是普通問候。
可惜,內心真正的自己早已被喚醒,像塵封的琴鍵被突然按下,聲音久久不散。
他又一次坐起,這次比剛才更用力。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頭一片深藍。寒原市的街燈稀疏,遠方的海藏在黑暗裡,但他知道海就在那裡。潮聲聽不見,卻彷彿在心底回蕩。
他記得有人說過:
人真正失眠時,不是因為睡不著,而是因為心裡有人在說話。
今晚,他心裡有兩個聲音,一個來自現實——提醒他兒子、工作、前妻的責任;
另一個來自過去——那段未說出口的、淡得不能再淡的情感。
他突然想到前妻陳可嵐。
她曾在離婚那年說過一句話:
「你不是不愛我,你只是心裡有個地方我永遠進不去。」
當時他以為那只是憤怒的說法;
如今回望,那句話卻像一道被真相照亮的裂縫。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不是害怕愛上誰,
而是害怕自己永遠學不會把某些人放下。
手機在床頭亮了一下。
不是訊息,只是系統提示。
但那短短一瞬間的亮光,卻讓他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深吸一口氣,把手機翻過來,讓螢幕朝下。
像是要把某種誘惑鎖進黑暗裡。
這一夜,他直到黎明前也未能真正入睡。
意識在夢與醒之間漂浮,像站在寒原市的海崖邊,一腳踏在現實,一腳踩在記憶的霧裡。
過去與現在沒有界線,
只有潮聲,
一陣又一陣,
拍打著他心裡那片多年以來安靜過頭的海岸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