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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akh-Mai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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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瓦·斯科特的荣光(拾肆)

Zakh-Mai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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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居住的地方是個不太繁華的小城鎮。當地的墨西哥裔會在晚飯後聚在一起打橋牌。溫斯洛喜歡玩這個,牌桌上的他不像平時裝出來的穩重無慾無求的面孔,總是髒話連篇。似乎平日那擺出來的聖人形象屬於他工作的一部分。有心理學書管他這種樣子叫作表演型人格,而除了他,我好像也接觸另一個這種類型的人———我的外婆。
他們那一代人出生在一個不幸的年代,貧窮動盪,政府剛上臺鼓動著以階級鬥爭為藉口無休無止的清洗與殺戮。他們幾乎將那些鬥爭的口號刻入基因,揹負恐懼與痛苦,在夢中都是毛澤東語錄。
我媽媽和她母親,也就是外婆關係並不好,其實也沒矛盾,就是東亞家庭最常見的不親近。儒家講“仁義禮信”,百行孝為先,不孝是天打雷劈十惡不赦。但其實,“孝”指的無條件的服從,這是種行為邏輯,而不是感情。就好比,華夏文化中,人要孝順父母,而不是愛父母。這兩者有很大區別,前者說的是行動,後者講的是心。
我媽媽是前者。沒有不孝順,只是沒感情。我其實可以理解她,我小時是在外婆家長大的。按理說,隔輩親,我應該與她很親近,但是並沒有。她不喜歡我,拋開這層血緣關係,她不喜歡我這個人。
沒有衝突,沒有爭吵。我能感受到那種經年積月積聚的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情緒。她早年家道中落歷經苦難,不曾快樂,別一人的喜悅無法共鳴。她厭惡輕鬆歡快的氛圍,彷彿這樣對不起她幾十年遭的罪,不明說竭力掩飾,也裝不出快樂的樣子。那時候對門住了個打麻將上癮的老太婆,一成天家裡人來人往,邊打麻將邊抽菸,通宵達旦烏煙瘴氣。我外婆很討厭她的生活方式,她說這樣不對。但我卻覺得沒什麼不好,人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有些人,不存在就好了。
我的住處離海邊不遠,夜深了,連僅剩的路燈都滅了。沒有車,空蕩的道路盡頭彷彿隱藏著什麼,無聲無息地注視著,沒有惡意也並不友善。我沿路而行,順著路中心的黃色實線走,這是很危險的,雖然過往車一般不會壓中間的實線,但保不齊有哪個磕嗨了的為了躲路上大車壓出的坑,一偏方向盤給我撞得腦漿橫飛。
橫穿馬路,翻下圍欄,走過一小片樹和鐵軌,便到了海邊。這不是沙灘也不是碼頭。我有時晚上會在這附近遊蕩,坐在燈塔下的礁石上面在等什麼。平靜的海面總是讓我莫名期待,水底似乎隱藏著什麼,隨時都可能衝破海面。我如此迫切地渴望著窺探,卽便知道可能的後果卻還是一意孤行地期待著。
今天晚上沒有風,佩吉灣的燈塔光線隔著一層霧,壓抑著的潮氣像團經久不散的陰霾,將僅剩的月光徹底遮蔽。那光束像鐘錶指針一樣緩慢地掃過海面,每轉動一次,就彷彿將世界上所有的聲音一併按下。它不是光,是某種凝視,是從海中更深處反射出來的目光,披著燈塔的外殼偽裝成人造之物。光掃過我時,我甚至不敢動彈,像是被什麼東西點名。
海面依舊一動不動,彷彿整片海都在屏息聆聽,等它漠然凝視低語。我死死盯著,集中注意力不願放過一絲波光與聲響。我的耳朵在嗡嗡作響,胸腔裡卻空蕩得像是要被抽空。我總覺得,那燈塔的光,終有一日會停在某處,再也不肯轉走,那就是它看見了什麼。
長時間凝視同一個方向所造成的視覺疲勞讓我又一次走神。直至水面出現異動打斷我的胡思亂想。水藻一樣的一團黑影,無聲無息向岸邊靠近,漂動時激起一小片水花。我注意到後下意識後退,離海面遠一點。第一感覺這是具浮屍,看起來像海藻一樣的是她的頭髮。她應該會有著浮腫的臉孔和被魚啃咬得破碎不堪的皮膚。越想越反胃,我期待的是另一個世界開啟的奇蹟,而不是一具巨人觀浮殍。
我慌亂地往後挪動,那“浮屍”慢慢從海面升起。烏黑濃密的頭髮,佈滿半邊身體的爛瘡,像尊一點點豎起來的鐵塔,塔蕾莎直直地立在我面前,赤身裸體一絲不掛,陰影將我整個困住。被削去乳頭的乳房上增生的瘢痕倒是真的像死人腐爛的組織。濃密的黑髮滴著水糾纏著垂在臉上擋住了五官,若是沒見過她的普通人一定會被嚇得落荒而逃,認為她是傳說中的海妖。她緩緩向我走近,沉重的腳步卻沒有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水面到她腳踝的位置,我仰著個頭頸部非常痠痛。
“你在想什麼?”她那隻眼睛目光灼灼。這是她和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但我總覺得她真實想表達的是:你又想幹什麼?我們對話基本都開始於這句話。她不善言語,卻又偶爾會沒話找話。她也知道,我心思重嘴巴嚴,其實不怪我不坦誠,也並非出於對她的不信任。我在想什麼我自己都不清楚,更難將其快速總結歸納告訴她。我在想的,有可能就是,我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呆多久了?有沒有兩個鐘頭,我幾點來的,不記得了。”
她走到我身邊,幾乎緊貼著我坐下,身上溼嗒嗒滴著水,冰涼的皮膚透著一股寒氣。此刻,溺斃於雲中的月亮似乎得以脫逃,慘白的光打在她浸泡起皺的皮膚上,褶皺陷進去的地方像是佈滿了細微的裂口,沒有滲血,細小如同毛細血管般盤根錯節。她的頭髮擋住了半張臉,也將那片看得人頭皮發緊的潰爛。不知道已經過了那麼久,塔蕾莎是否還會徹夜難眠疼癢難耐。
而現在,看到她滿頭黑髮滴著水像亂麻一樣搭在她臉上的傷處,我都難免替她難受。我站起身,用手撥開她臉上的頭髮。她的每一根頭髮都像極細的鋼絲般,硬且尖銳,在我的手觸碰到的一瞬,有生命一般勒進我的手心,順著掌緣彎曲的縫隙嵌入肉中,越想抽回反而越勒越深。
我感到痛,求助般看向她,又像求饒。她無動於衷,完全無視我的疼痛。我不怪她,也無法解開這紮結在一起的一團亂麻。看起來我像個卽將被吞噬的獵物,恐怖電影中被攫住無可脫身的可憐祭品。但其實我知道這如薄刃一樣細細刮割時令人牙齒髮酸的痛,細如絲的傷口難以察覺,直至深入皮肉,這份痛感便難以忽視難以承受。甚至可以感覺到貼近皮肉咬入骨血,一寸一寸一毫一毫慢慢割,那感覺像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用銳器劃玻璃,身體每一片毛孔酸脹地幾乎暴烈。
這也是某種隱密的情慾,疼痛是直接的刺激,也是最直白的獻身。我與她四目相對,我讀到她眼中幸災樂禍的“譏笑”,彷彿看穿了我心中的骯髒。
“你想殺了我嗎?像上次那樣,一刀捅進來?”
她搖了搖頭,就像是看一個無理取鬧卻梗著脖子理直氣壯的小孩。
“那你會想親我嗎?或把我壓著活活操死?就像你之前想的那樣?我手抽不出來了,如果你可憐我,操過之後把我手砍掉吧,當作你的祭品,可以嗎?”我不再盛氣凌人地逼問,帶著點企求地等她回應。
塔蕾莎眼中閃過很多情緒,震驚、厭惡、噁心,還有一種天然的悲憫。她拒絕了,她說,修格,你真瘋得無可救藥,你什麼時候能意識到,你所謂的獻祭,只不過是想拖另一個人陪你起墜落深淵。
我的手仍然沒有抽出來,很想砍下她的頭顱,將她那團絞爛我手掌的頭髮連著頭皮割下來;我更想砍了身己的手,結束這百爪撓心的疼,和我求而不得的屈辱。我另一隻手去摸腰裡揣著的刀,這是我自制的武器,木質的柄上鋸出一條比刀片稍短的槽,刀片卡在槽中,膠布穿過刀片中間的縫隙,再纏住木柄加固。這種粗陋簡易的小工具,是我想象力與隨機應變能力的結晶,是沒屁用的才華和智慧的體現。

十幾歲的孩子所組成的社會,和成人其實區別不大,可能唯一的區別就是在法律的保護下,孩子的行為沒有約束所以更沒底線。當被孤立霸凌的人擁有了足以反擊的工具和力量時,成倍的恨意加上羞惱的怨怒,一定會失控。
塑料圓珠筆管用打火機烤,塑料會變軟,就可以將最粗的縫衣針或用於固定木板的鐵釘嵌進去,等塑料冷卻,這種筆桿便成了像錐子一樣可以輕易傷人的武器。我極熱衷這方面的創作,但慢慢,我不再滿足於這種小體量易攜帶的“暗器”,注意力轉移到一些更大、更兇狠、更有威脅性的“冷兵器”上。拖布的木柄成為我青睞的新材料,這東西能成為所有粗製武器的基底,長度意味著可觀的攻擊範圍,堅固的質地,卽便單獨一根棍子就足以防身。
但對我而言還遠遠不夠。我嘗試將生鏽的釘子,鋸條,刀片,甚至用鉗子偷的一截鐵絲網釘在那根木棍上,弄得像末世遊戲中打殭屍的武器。握著這看上去粗獷兇悍的傢伙,光滑厚重的木柄讓我心安,甚至有種難言的自豪驕傲。
我以“生存者”自居,我非常清楚這些生鏽的鐵可能造成的破傷風與感染,這比那時小混混中流行的西瓜刀或甩棍更加致命。既然是生存者,那肯定少不了殭屍。殭屍是所有人,我學校的同學,校門口盤踞的混混,酒吧燈紅酒綠中沉醉的誰誰的家長,以及徒有教師之名的騙子。
水面再次出現異動打斷我的回憶,黑色的水藻般纏繞的頭髮下,佈滿瘢痕的面孔和無神的雙眼,那個熟悉的龐然大物撕開水面,像巨蛇探首,緩慢一寸寸蠕動。慢慢地,它整個脫離水面,碩大無朋。
我開始以為是塔蕾莎,但那並不是。在它前面,我渺小如塵埃一般。像是被引領著抬起頭,極度刺目的金光,讓海面粼粼月光黯淡得如同將熄的餘燼,之前看著如海藻般纏繞的是數不清難以形容的光斑。整體看上去,那並非人形,像是集聚一體裂變的膿皰,我以為是頭髮的部分我這次看清了,是難以計數的穿梭蠕動著的觸鬚樣的組織,就像是曾經手臂上的疤痕,一條一條有序地橫列著。
沒有五官也沒有性別特徵,甚至看起來不像是有生命體。整個海面一瞬間被它爆發的光暈所吞沒,同化,就像多稜鏡一樣,將原本閃耀的金輝無休止地反射。
我沒有失去意識,卽便我的雙眼完全失明,我還是可以感知到,金輝,不斷分裂重組的泡體,無限重複的這個過程,卻每一次都截然不同。而我感知到的光,卻以聲音的形式傳遞給我,完全沖垮了視覺與聽覺的界限,將所有感官扯得稀碎攪在一起,四分五裂卻又粘連不清。
如果說海洛因所產生的幻覺是類似“碰倒油漆桶灑出的顏料”這種程度,那現在就像整個顏料工廠全線爆炸,而我就直立於蘑菇雲的正中央。
我以前很好奇,大片中所推崇的“英雄決不回頭看爆炸”,沖天火光裡,如果處於爆破的中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在最後的那一秒,聽到看到的是什麼。這不是好奇,這是種無法抑止的衝動,刨開自己的胸腔挖出全部的器官,灑落在這崩裂的中心,成為這爆破的一部分。
死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所直面的是什麼?死,還是永恆與榮耀,抑或兩者本身沒有區別。
每一秒,一毫秒,都是無數次分裂解構,在如此細微的時間碎片中,被這重複的裂變再次肢解,曇花一現的瞬息,卻是成幹上萬次的爆破與光耀。感知這一切的我,像是被完全剝離在時間之外,另一個不屬於現世的空間中。
明明爆炸的裂響穿透了我的意識,我卻感覺四周寂靜得怕人。沒有一絲的生機,只剩下無名神,無休無止,無節制地分裂再生。我的身體彷彿被同化,血液蒸騰冒泡,衝破血管與皮膚。
而就在下一個瞬間,靜止一下被打破,風與浪花的聲音,就像我坐在海邊那會時一樣,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只是須臾間的走神。
我自制的那把小刀,此時正扎入我另一隻手的掌心,以種奇特且精妙的角度,貼著我手心的厚角質與掌紋交界的皮膚切入,沒劃傷真皮層也沒流一滴血。但是,若稍稍再往裡深入一毫,就會割破肉。我那隻手,是保持著一種抓握的動作,像是空手奪白刃,雖然手指完全沒有觸及刀鋒,或者說,我自制小刀用的那種刀片,寬度就剛好卡在握拳的縫隙,不長不短,不多不少。
卸下刀,我打量著那隻手,我的左手手背。上面佈滿細小的切口,密密麻麻。那口子像牛毛般細,若不是覆蓋著我幾乎整個手背,我還真未必會發現。觀察發現它們排布有規律,長短差不多且像從同一個方向割開的,沒有血,顏色並不深,像是皮膚原本的紋理。但摸起來觸感與我右手手背完全不同,切口些許腫脹,像是鑽入肉中蠕動的線蟲。

我這代人,十三四歲半大的年紀,用削鉛筆的美工刀刻自己手臂自殘,不是說大部分人,但這也並不是非常個例的事。這麼做的理由千奇百怪,壓抑的初中枯躁的無盡頭的課業,沒有任何意義的付出只為了高中一場所謂定義人生的“科舉”,最諷刺的是,成人這麼騙我們,但如此人口基數,高校擴招也不過是飲鴆止渴的手段。
所以,看到滿手臂的血痕,這種視覺刺激,不過是個減壓方式。其實,用刀劃小臂所感覺到的痛感並不強烈,遠低於切破指腹。手臂內側皮膚很薄,淺淺一刀就能見血,而且不容易感染化膿。
看著滿手細密的傷口,讓我彷彿回憶起過去。我為什麼這麼做呢,這樣輕的痛感,這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自我消遣。我的同學,為挽回幼稚的愛人,撒潑打滾哭天搶地,這是種要挾,或是奪取關心的手段。但我不是,我不想讓人看到,甚至為此夏天穿著可以遮蔽的長袖。這是給自己看的。
這是年幼時所進行的膚淺的獻祭,現世無望便企求虛妄的神祇誕下難以企及的奇蹟。卽便不夠虔誠的祈願不會得到任何回應,滿臂割痕讓我感受到一種神聖,就像個自我感動的教徒,沉溺在這種令我自豪的殉道般的光榮感裡。
但現在回想,那種痛覺就像是肌肉注射一樣輕微,若這樣能得到神啟,代價未免過於低廉,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便宜的美事。
這份自省,讓我彷彿恢復了一點理智。其實也不是理智,是一種靈光乍現的逆向思維。我記得有那麼一首詩,具體記不清了,只記得個大概的意思,是說有的人,花錢是為了買東西,而有的人,買東西是為了花錢,這乍聽起來挺彆扭,因為兩者實質沒差。但其實,目的相反因果倒置。 用這作為理論依據,那點困惑迎刃而解。
有的人獻祭,是為了得到神啟,比如真知、金錢、名利。
而我裝作想要神啟,其實只是在追求這種甜蜜的承受。
如果沒有神,我就是神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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