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年迈的家人是一种“脆弱的共鸣”

哈佛大学赖肖尔日本研究所于2025年12月初举办了一场民族志读书会。我得以参与，共同研读了杰森·丹尼利（Jason Danely）的著作《脆弱的共鸣：日本与英国的家庭老年照护》（Fragile Resonance: Caring for Older Family Members in Japan and England，2022年，康奈尔大学出版社）。我希望通过以下文字梳理本次讨论的主题，让更多人意识到“照顾”的脆弱与共鸣。

“共鸣”在此涵盖三个维度：具身的（embodied）、叙事的（narrative）与宇宙的（cosmic）。照护者与被照护者之间通过多感官的接触与共情相互连结，同时他们也在各自的文化框架中理解并作出伦理选择；而在实践中，许多选择却呈现出超越文化指引的相似性。

脆弱性则意味着共鸣本身是不稳定的、充满风险的，可能导致疲劳、耗竭甚至死亡。书中主要借助佛教与基督教的伦理框架——“慈悲”（compassion）与“慈善”（charity），来考察京都与牛津两地照护者如何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照护之“路”上前行。

讨论首先围绕“这本书如何与你产生共鸣？”展开。家庭照护是一个普遍议题。一位有过照护经历的学者说：“我哭了。”另一位年长学者提到自己即将开始照料远方亲戚，这本书对他个人产生了“转变性的影响”。还有学者认为“共鸣作为一个概念和方法工具非常有力”，书中“几乎像是一篇照护研究的文献综述”。作者通过“来回切换”两地的故事展开叙述。然而，一位媒体研究的学者却表示：“除了其中一位研究助理的感叹，我完全没有共鸣。我发现这些照护者似乎没有自我。”她进一步提出：“许多问题仍未解决，比如当人们不想承担照护责任时，会发生什么？”

这引向了第二个问题：如何进行民族志研究与表征。该书内容以“叙事”为主，多基于访谈，辅以小规模、多点式的参与观察。部分学者认为这种方法略显不足，形容其如同“蜜蜂逐花”，而另一种写法则是像传统民族志那样“固定于一处，如花般观察哪些蜜蜂飞来”。多数人认为丹尼利的笔触动人，但评价不一。一位学者说：“他写得太美了——尤其在我作为一名照护者看来。”另一位则提出：“如果有人夸我写得很美，我会觉得是一种侮辱。人类学的目的是展现人性的复杂现实，而非将其客观化或过度美化。”还有学者反思：“如果我母亲读到这本书，她一定会深受触动。但这会不会是一种自我幻象，合理化了她被过度剥削的处境？”

第三个问题是：“为何比较日本与英国？”这其实出于现实考量：作者原本想做日美比较，但博士毕业后在牛津找到教职，便顺势调整。尽管未能像社会学分析那样系统比较选址因素，丹尼利为他的比较找到了一个贴切的人类学比喻：两地如同出自同一片茂密森林，选择了不同路径，最终抵达连绵山脉中不同的顶峰。

第四个问题涉及“照护”一词的翻译。日语中的“介護者”与英语中包容更广的“care”并置时，总令人感到某种张力。有学者指出，若要将“care”理论化，丹尼利未必非得进行跨社会的家庭无偿照护比较，也可以在同一社会内对比有偿与无偿照护，或以日本为基础，利用二手材料与世界其他地区的照护案例进行对照。

第五个问题关乎作者的位置性。首先，作者并非老年人的照护者（尽管他有年幼的女儿），这是第一重“外来者”身份；其次，作为美国人在日英两地研究，他亦是文化意义上的“外人”。在我看来，这部作品本身就是作者“照护的政治”——他希望通过写作将照护者的声音传递给公众，这是一种写作策略。但这种“聚焦”也让许多读者感到意犹未尽。不过作者在结论中坦言，未涵盖被照护者及其他志愿者群体的声音，这既是一种诚实，亦不失为策略性的回应。

作者本科毕业于比较宗教与亚洲研究专业，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现为牛津布鲁克斯大学的人类学准教授（Reader in Anthropology）。2014年出版了Aging and Loss: Mourning and Maturity in Contemporary Japan， 2024年出版了Unsettled Futures: Carceral Circuits and Old Age in Ja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