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瓦·斯科特的荣光(贰拾壹)
貼著門框,順著牆壁的邊緣,我潛入了閣樓上堆積雜物的房間。我沒有直接打開燈,突如其來的光線會刺痛我的眼睛。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非常習慣靠著這種從窗簾的間隙裡透進來的微弱的自然光,模糊地看清室內的陳設。我應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進過這個房間,倒不是說閣樓上有什麼令我恐懼的東西,這是這些堆積如山的雜物,在我有過卽將開始打理的念頭時,很快地望而卻步,於是就越積越多。
此時的雜物堆呈現出一種亂象,就像是家裡遭了劫匪,物品被粗暴地翻找一通,毫無規律的傾灑了一地。
所謂的強盜早已消失不見,在我駐足門口的時候,整個環境像是死亡一樣安靜,若此時閣樓上藏著什麼人,那它呼吸的聲音就會像風箱一樣暴露自己的位置。其實,此時此刻,看到摔碎的玻璃瓶和散落在地上的彈珠。我已然有了懷疑對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印證這個猜想。
我不顧碎片劃傷後灰塵感染傷口導致敗血症的風險,徒手一粒一粒撿回我寶貴的彈珠,其中有一顆,我不記得了,估計也是在得到了藝術品創造的成就感之後被我拋諸腦後。
那顆彈珠裡面,裹著一小塊帶胡茬的組織和一小片舌苔,甚至在球體的表面還刻著“Vencelow”,溫斯洛的名字。
對,我想起來了,我應該是把溫斯洛給殺了,我親眼看著他死的。在他死後,他被他那一眾反過神的妻妾五馬分屍並啃食,那些瘋狂的女人們,就像是一群嗜血成性的鬣狗,將一隻瘦弱且怯懦的雄獅撕成碎片。我喜歡看她們失去理智的樣子,喜歡看他們將罪行撕碎後吞嚥入腹。
真正的嫌疑犯,是殺人的,還是分屍的?這好像永遠沒有定論,因為根本沒有辦法界定,分屍的是否參與了殺戮的過程,如果沒有,那為什麼要分屍?
我從沒有提起,其實,我最喜歡的動物,就是鬣狗。
獅子體型龐大相貌雄偉,佔盡讚美之詞,是力量與強大的象徵。但是,看似相貌猥瑣醜陋體型偏小的鬣狗,卻時常有爆發出獵獅的壯舉。鬣狗有著超過大型貓科的咬合力,對疾病極強的抵抗力和適應能力,卽便天生弱小,也要不擇手段,以極限的瘋狂與永不正面進攻的理智,無往不利。
所以,獅子是畜生,鬣狗是餓鬼。
溫斯洛為什麼會被殺?如果這個問題問塔蕾莎,她一定會更傾向於,溫斯洛實質性的猥褻,或者圖謀不軌或者意圖強姦,這些招致了他的死。但我不是,為什麼非要有一個看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是我打心裡瞧不起塔蕾莎的一個核心。
溫斯洛從來不想強姦我,我對他沒有任何的性吸引力。但是有那麼一瞬間,我在想,為什麼我不能像他一樣,為什麼我沒有一個農場,如果我有農場,我應該不會做像他一樣的事吧。
我下樓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打水,看著氣泡在水杯中翻滾,讓我有一種度假一樣的閒適。就彷彿我在坐在海邊的躺椅上,喝著一杯插小傘的檸檬汁,就這麼幹坐著望著海平面發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坐到太陽落下去,腦中充滿了波瀾之下的暗潮洶湧。
我重新找了一個乾淨的玻璃容器,將地上的彈珠一顆一顆撿起來,一顆一顆地確認,唯獨找不到那顆原本屬於一個被姦殺的男童的玻璃彈珠。那顆彈珠花紋扭曲複雜,極富有神秘感,不同於我自制的那些戰利品意味的滴膠彈珠,這是個真正的玻璃藝術品。
想到他最初的所有者應該已經凍死街頭,那它最初的故事就無跡可尋了。我曾幾度想把它賣掉換點菸錢,但是又不知不覺中遺忘這個念頭,或許冥冥中註定,每次當我萌生出想要賣掉它的想法時,我經濟上的拮据都會短暫改善,無論是找到了日結的工作,還是去賭場小賺了一筆,這讓我很難不相信,這顆玻璃彈珠會帶給我好運。
而現在,它不翼而飛了,我感到無比的憤怒與恐慌,這不是個好兆頭。以及其實我早就有所預感,這是塔蕾莎在搞鬼,一定是她偷走了,並以此作為對我的報復,因為我不經意間發現了關於她的秘密?
找東西的過程讓人心煩且慌張,視線隨著一整屋的雜物分散,感覺似乎每一個角落裡都有可能找到我想找的東西。以前的時候,風靡過一種奇特的視覺藝術,大多是規律且單一的團,但是當你雙眼直視但是眼神不聚焦的時候,就能從原本的位置看到畫中沒有的圖案,或是一輛車,或是一隻動物。一旦聚焦,那個圖像就會消失。
以前有人送過我這種畫冊,我記得叫做“三維立體畫”。他們說,雙眼平時不對焦,保持一段時間,就能看到畫的分層變得立體,但是,我無論是哪種姿勢,我看到的都只是平面的圖案。長時間盯著這種重複規律的構圖,我的眼睛發脹到幾乎從眼眶中流出來。
而此時此刻,看著散落的雜物漫無目的,我的注意力開始分散,視線開始難以聚焦,我一下就忘了自己在幹什麼。一切景象變得陌生,直至我看到了那本,以人皮為封面的怪異典籍,就像是立體畫中的隱藏圖案。
鬼使神差,我撿起了它,在卽將翻開的時候,好像有人,聲嘶力竭地呼喊著想要阻止我,打開以後我將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但是我無視了那警告,毫不猶豫,腦中浮現出來的,是之前沒有講完的,考古學家的故事。
我很久沒有拿起過這個邪典一樣的東西,之前翻開過,卻因為內容晦澀難懂而放棄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拒絕再碰。而此刻,抱著一種破釜沉舟一樣的探尋的心態。那些怪異的手繪畫中,所呈現出來的,並不是神秘學深邃的知識。
而是:
2006年5月13日 星期六 晴
坐上飛機的那一刻,我終於逃出了那個一直捆著我的監牢,但是我好像又跳進了另一個監獄。回想起三年前我毀滅的前路,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我問我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是看清了我渺茫的希望還是隻是為了洩憤,我自己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在這沒有一個朋友,那些堵在我心裡的事情恐怕會在肚子裡爛一輩子。
2006年5月15日 星期一 陰
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擺脫過去,重新開始。我還挺喜歡這個海邊城市的,看起來乾淨清爽,我從來沒住過兩層的房子。但是真的可以嗎?為什麼我還總是令人失望,做什麼都做不好。我什麼時候才能重新開始。我還年輕的吧?
2006年5月20日 星期六 多雲
我今天去買菜,但是好像買錯了東西,因為我還是看不懂那些字,我回家查了才發現我把香菜籽錯當成了孜然。但是好像他們也沒有發現,其實味道不一樣的。
我要填表,數不清的填表,所有東西都需要改寫需要上報需要歸類,我今天已經出去了很多趟了。
2006年5月23日 星期二 多雲
今天終於不是週末,但是好像每次都了週末,我都會更盼著週一趕緊到來。我不是很想在家,感覺難以相處,一言不發。我們都不知道怎麼樣和對方相處,說的都是為你好,但是感覺,如果不這樣的話,或許......
2006年5月24日 星期三 晴
語言課讓人想睡覺,我一點也聽不進去,我明明有在努力聽老師講什麼,但是就是好像有什麼在我腦子裡堵著一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那些沒有盡頭的考試嗎?還是更早的時候......
我猛然發覺,這寫的是......我並非沒有察覺塔蕾莎在監視我,但是我沒想到是在那麼久之前,久到記得我曾經錯把香菜籽當作孜然,久到我剛踏上這個土地,在移民這個過程中所走過的流程,所有的等待,焦慮,到後來的心安,然後沉淪不思進取。
但是又覺得哪裡不對,每一個筆畫,都似曾相識,就像是她寫的這些東西,我也在曾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翻開過。我記得這個寫日記的習慣,卻不知道何時,此時此刻,那個聲音再一次響起,急躁迫切,我不應該再往下讀,起碼現在必須合上。不知何時,我的鼻子開始淌血,止不住順著下巴沾上前襟。我不應該再沉淪於這些糾纏不清的往事,並在這糾纏的過程中,想起來寫下那些文字的心情。
這是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就無法剋制住繼續探尋的慾望。但在那時,我開始耳鳴,一股毫無根據的恐懼死死攫住我,這種充滿暗示性的心悸很快就像是實體化了一般,海嘯一樣從四周一波波壓向我。燈泡發出了電流的噼啪聲忽明忽暗,腳下的地板像是地震一樣抖動著,而那耳鳴聲很快就變成了高頻的尖叫,順著牆壁的每一個縫隙滲透進來,鑽破我的耳膜直擊深井,像是細微卻尖銳的針一樣。
那個聲音開始變得暴怒,它怒吼著逼迫我放棄塔蕾莎的日記,再看下去就真的會發生什麼難以想象的事。起初我只當著是一個考驗,判定我是否配知道所有真相,直到最後我受不了,發出絕望的嘶吼,隨手抄起了什麼“嗵嗵”跑下樓梯衝出了房子。
在我衝到室外的時候,所有的混亂與聒噪隨著大門怦然緊閉戛然而止。周圍一切一下就安靜下來,安靜到我可以聽見自己如鼓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一切驚魂未定,我有些手足無措。夜幕掩映之下,周遭的一切環境變得無比清晰,就像是某種紅外線夜市裝置,把周圍的樹石蟲鼠以奇異的光線反射到我的視覺神經中樞,我能看到它們靜止、移動、隨風搖擺。
我突然注意到,剛剛在我慌忙跑出來的時候,我隨手抄起的物件是一支錐子。尖上帶點鏽,還沾著硬化的樹脂灰斑,那是我曾經用來把一塊皮膚封進珠子裡的時候,不小心濺上的。。我曾經用它做過些零碎的手工,比如調整滴膠裡內容物的位置,再比如皮製品的穿孔。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這或許是個趁手的工具,但是絕不算個合格的武器。尤其是對於接下來我必須做的事。這麼小的錐子,對付如此龐然大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