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冲击
出门前,依旧要刮下胡子。镜子里还是那个日复一日,但又渐渐陌生的人。但今天发现他有了一根彻底泛白的胡须,白得很干脆。
我盯着它看了两秒钟。
那年,它第一次从皮肤里探头的时候,地方台的6点档,正在放《新世纪天鹰战士》。
高亢女声演唱的“美丽的天使在远方召唤你,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回响在整个炎热的夏天。
1997 年,15 岁。在混合了燥热、蝉鸣、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的时光里,有一种只要再小一岁,就能被选去驾驶天鹰战士的懊悔。
那时候引进的动画,就算很复杂,也会被刻意简化为一种单纯的热血。
大学时,我终于知道它真正的名字:《新世纪福音战士》(EVA)。
2004 年,我花了半个月生活费,买的那套 TV+旧剧场版的 VCD,盒子封面有一句日语,意思好像是“最初与最后的门扉”。
把碟子塞进隔壁宿舍同学的电脑光驱里,于是那个不是在A点安炸弹,就是些男生“学习资料”画面,偶尔有点《我的野蛮女友》的甜腻的电脑屏幕,突然充斥着宗教隐喻、形而上学、死亡冲动、身份分裂。
一群光着膀子准备看机甲对轰的大学男生,脸上只剩下上哲学选修课般的茫然。
大一,那个开学就很高调地宣布自己是Gay的同学,书架上摆着一本《梦的解析》。
大四,隔壁班的一个“诗人”同学,毕业前夕突然退学,说是要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然后我很固执地将EVA作为毕业论文选题。
在南方这个三四线小城的二本师范,毕业论文写一个动画是种奇怪的挑衅。
换了几个指导老师,他们都大为不解,据说有一个私下说“这人太自以为是了”。直到最后有位比较善良的,说了句“那就写写看吧”,让我交稿。
答辩时他只问了两个无聊的问题,打了卡着毕业线的最低分:80 。
——我知道那是放我走。
如果异端不能驯服,那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就像那首贯穿夏日的热血主题曲,被填上了积极、向上、正能量的歌词。
但真实是:
“残酷な天使のように、少年よ、神話になれ。”
——《残酷天使的行动纲领》
2007 到 2021,又是一个 14 年。
EVA新剧场版:序、破、Q、终陆续上映。
我换了城市、换了工作、换了多段记不清相貌的关系,也换了几次自己。
EVA 没变,它在慢慢重启、重写、重叙述;而我在这场由他人书写的叙事之外,静静地掉发、近视加深、酒量变差。
大概我和痞子一样,都在试图证明:
“活下去,不能逃。”
几天前的晚上,我和某人在床上纠缠。
事后,我用手指在他下腹打圈,没忍住脱口问他:
“下次再来一次好不好?”
他说“好啊。”
笑着说的。声音很温柔。
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成年人的谎言。
长大就是这么回事:
开始习惯这种不会再见的“好啊”。
2025 年 11 月 26 日。
《天鹰战士:最后的冲击》在万达影城排片的最后一天。
《EVA:终》,以这个古怪的中文译名上了院线。
虽然已经在网上看过好几次正片,也下载了蓝光版。但那个夏日的《新世纪天鹰战士》隐隐在我脑中浮现。
于是点了买票按钮。
影厅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坐在空旷中间,抱着爆米花和可乐,像在参加一场盛大而安静的告别仪式。
隔壁是《鬼灭之刃:无限城篇 第一章 猗窝座再袭》的片场,人潮涌动,我能感觉到青春的脉动,和影院外商场的喧闹。
近视比以前更深了,画面有点糊。像少年时看着大屁股电视机的屏幕。
EVA 的诅咒,是让身体不再长大。而我好像也被困在 1997 的夏天。
有着刺眼阳光,什么都还不明白,但什么都轻易相信的夏天。
电影最后一幕,28岁的真嗣和真希波牵着手,奔向宇部新川站外的现实世界。
宇多田光的《One Last Kiss》响起。
28年的时光,突然随着音乐炸开,粉尘弥漫了整个空间,慢慢落下来。
落在空的座椅上、爆米花纸桶上、可乐杯子上。
落在已经长成大人的无聊躯体上。
灯光亮起。清洁工走进来,对孤独的我笑着说:“包场啊?”
语气轻松。
他打扫得很快。我看着他把那些粉尘一样的青春碎片,用简单的动作全推进垃圾袋。
世界洁净了。
影院外,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光柱,撕裂着不再湛蓝的天空。
突然觉得有一群白色的鸽子从我头顶拍翅飞过。
我抬头看去。
当然,它们大概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但那一瞬间,我相信它们是真实的,像15岁的自己相信真的会被天鹰战士召唤一样。
成长,其实从来没有发生。
只是时间帮我们把许多事情,悄悄抹去。
然后假装那就是一种成熟。
